她浏览了一圈,从货架上挑了好几款文胸,抬头看到金诚善意的点头,她就径自到了试衣间。不管大服装店还是小服装店,试衣间总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墙上有个钩子,墙角有个凳子,和外界的人来人往仅仅隔着一道门,那扇门说是天堂跟地狱的分隔也不为过,因为女人们总能轻易地在那儿宽衣解带。何逢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习惯性地从门缝里望去,看到金诚的脸正朝向着试衣间张望,尽管他什么也不会看到。
她缓缓地脱着上衣,想起八岁时的暑假,住在爷爷家里,每天下午5点,十六岁的堂哥带着一身踢球的臭汗,走到爷爷家的厕所冲凉。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楼房,厕所里没有抽水马桶,大多是蹲坑,厕所门的下半部分由一根根侧斜的细木条横隔而成,既流通空气又隔断了外面的视线——但小小年纪的何逢吉是不知道这点的,她曾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好奇在每天下午5点弯下腰张望正在洗澡的堂哥,虽然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曾设想看到了会有什么,但有一天当她也在那里洗澡,弯下腰却发现外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才感到了一点点难为情。很多年后,堂哥的婚礼上,她还是会想起这段往事,不知道当年洗澡的堂哥是否注意到每天她都在厕所外面窥探他。
此时在幽暗试衣间的何逢吉,透过门缝看到金诚若有若无的目光,又想起了那些伴着哗哗水声的夏日黄昏。她努力又徒劳地去迎接他的视线,好像这样就是在代替堂哥给当年那个门外的八岁女孩一点补偿。因为这家内衣店,一些流动的目光,和男人模糊的轮廓,这个安逸的下午变得随心所欲地风月起来。
后来,他们就开始约会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还是何逢吉主动去餐厅订的座,她甚至坐着出租车在金诚打烊的时候就准时地等在了店门口。天似乎要下雨,何逢吉对金诚说,我已经带了伞。一直到晚餐结束,何逢吉都表现得像是个熟练的女友,她会自己倒茶,自己夹菜,从包里拿出小镜子补妆,会说“我去下厕所”而不是“去上洗手间”,甚至吃饱了当着金诚的面掩住了口鼻剔牙齿,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让坐在对面的人清楚地看到她略微鼓胀的小腹……她让人感到这些动作都是发自内心肺腑的一目了然的,而且好像是可以重来的,既然是能够重来的,随便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是在后来和金诚做爱的时候,她也不记得有没有过一些紧张的或者别人说的心潮澎湃的时刻,她只是随着他的节奏摇来晃去,金诚的脸就像钟摆,悬挂在她的上方,随着剧烈的运动出现无法聚焦的模糊。就像第一次从试衣间的门缝里看到的一样,这模糊的轮廓反而令她觉得安心和安稳,她从来不愿意看清楚什么,看清楚的背后意味着做出选择,何逢吉一旦要面临选择,就会有无休止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和金诚的第一次,她竟然就在这样的稀里糊涂中到达了顶点。
金诚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求婚,这就像是故意安排好的一样,朦胧的月光重又令他面目不清——面目不清的金诚总是令何逢吉没有抵抗力。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在遇到何逢吉之前,金诚的内衣店开了已经有些年头了。
“内衣店”的概念通常情况下几乎是完全属于女性的,一个以卖女式内衣为生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是暧昧的,就像插头跟插座总也撇不清干系。他迷恋于这种暧昧,也无论如何总要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否则他如何具备与女店主竞争的说服力。
金诚能一眼看出女人穿几号罩杯,但他往往不是通过盯着胸部看出来的,那是特别低档的做法,并且也不利于生意的开展。金诚是通过观察女人的眼神发现她们胸部的秘密的:大罩杯女人的下巴为了衬托高耸的胸部,总是会微微上扬,因而她们的眼神也往往保持一个略微华丽的30度——这是金诚的名言。
那天,顾客何逢吉走进门的时候,脸庞圆润,像一碗蒸得恰到好处的水炖蛋,目光始终是平视前方的。在金诚看来,那就是告诉他我的胸部大小模糊,你就别猜了。金诚破天荒地没有迎上去,更没有给她推荐尺码和款式,他坐在凳子上动都不动。他想,她看起来也喜欢这样不做声的男人吧。她在试衣间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买下了一件深蓝底带金丝编织的薄棉文胸。几天后,又来买下了同款的底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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