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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

时间:  2024-06-03   阅读:    作者:  简小扇

  壹

  雨水打进竹林,连雨珠都裹上翠色,窗外行人匆匆,流笙将轩窗合上一些,透过连绵雨雾,看见竹雨间有人持伞而来。

  这样大的雨,他的步伐却不急不缓,白纸伞下蓝衣深邃,踩过幽径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在他叩门之前,流笙已将门打开。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问礼,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白纸伞立在门口,滴下的雨水在竹纹间蜿蜒,他捧着流笙递上的热茶,眉眼朦胧:“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窗外风雨交加,竹林簌簌而晃,他晦涩嗓音伴着竹露清响,传到流笙耳边。

  贰

  晦暗刑房里阵阵凄厉惨叫,夹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五步之遥外的高椅上,黑衣黑发的女子换了个支额的姿势,漫不经心的语气:“把他嘴堵上,吵得心烦。”

  壁上烛火兀自摇曳,光影深浅不一投在她没有情绪的脸上。施刑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些胆颤道:“月大人,他还是不肯说。”

  阴暗石室一声冷笑,她掸掸衣袖起身,森冷的一双眼缓缓扫过室内刑具,顺手提起一把带刺弯刀,站在了遍体鳞伤的犯人面前。

  “这世上没有撬不开的秘密,只是受的苦还不够罢了。”

  话落,弯刀落在犯人肩胛骨处,稍稍用力便连皮带肉勾起一块,鲜血喷在她似冰雪寒泉的脸上,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株株血梅。

  犯人睚眦欲裂,她用弯刀勾住他的锁骨,手上力道随着唇角笑容一点点加深,嗓音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如果这样你都不肯说,大概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好整以暇拍了拍他的脸,“听闻你的妻子已怀子五月,她与你同房共枕,或许知道些什么?”

  不顾犯人瞬间变色的面容,她将血迹在袖上揩了揩,吩咐手下:“去把侯夫人带过来。”

  踏出牢门,青石道旁开满簇簇白色海棠,一路行来衣袖拂了花香。她将手指搭在眉骨上,望了眼日头正好的云天,天光映着指尖一点血迹,衬出眉眼冷意。

  石阶铺了一地落花,对面就是闹市,偌大门前却清冷无比,无论是百姓亦或朝官,都对这个地方避而远之。

  她穿过闹市,住的地方就在幽巷尽头的海棠树下。因功力深厚,在嬉笑叫卖声中能清晰听见窃窃交谈。

  “是月相思,快走快走,离她远点。”

  “东厂前晚抓了太尉府的侯大人,听说是因为年前私盐被封一事。”

  “侯大人一向清廉,京城谁不知道,这东厂啊……”

  “嘘,噤言。”

  她像是没有听见,径直踏入幽巷,推门而入时,黑衣人从房檐一跃而下,在她眯眼间跪在地上。

  “拜见大人。”

  她掩上门:“离京半月,可有查出些什么?”

  黑衣人将一叠纸张递到她面前:“这是冠有杨继林之名的地契,足有千亩,证人在我们赶去之前已经被灭口了,这些地契是唯一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占地私用。”

  她将厚厚的一叠地契拿在手里掂了掂,唇角挑起冷冷笑意:“这个老东西,看他还敢不敢在朝堂上跟我作对。”

  一阵衣袂簌簌后,院内只余海棠飘落,叶间春意融融,凝着半寸日光,照在她雪白却冷冽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漆黑深寒的眼睛。

  翌日一早,月相思踩着晨光不紧不慢来到东厂,往日冷清的府门前却已聚集了不少人,夹有刀剑之音。

  透过人群缝隙,可见三名厂卫正和一人交手,蓝影似湖光在晨风中荡开,一招一式都透着凌厉,寒剑泛着白光挑落厂卫的官帽,连带手中长刀纷纷落地,在寂静空中发出清脆摔响。

  围观人群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有些担心蓝衣男子的安危。

  他竟敢在东厂门前动手,动的还是东厂厂卫。京城谁人不知东厂督主月相思的恶名,上至朝廷命官,下至三岁孩童,闻相思之名皆退避三舍,不敢多言。

  大开的府门霎时间又冲出来几队人马,将蓝衣男子团团围住。月相思拨开人群,踱步向前,众人见是她纷纷避让。

  为首的厂卫朝她行了一礼,谄笑道:“属下办事不利,竟让匪人惊扰了大人,属下这就将他拿下,交给……”

  话未落,月相思冷声道:“把刀放下!”

  厂卫一愣,转头恶狠狠:“听见了吗!月大人叫你……”

  未出口的话被一把破风而来的剑柄阻在嘴中。他不明所以望向月相思,吐出一口碎牙血水来,看见她冷冽眼底微微杀意,却不知因何而忍住,仍是冷冽嗓音:“我说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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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厂卫一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将佩刀扔在脚下,被围住的男子叹了声气,缓步走到月相思面前,掏出一方绢丝擦干顺着剑柄流到她手掌的鲜血。

  而那个如夜叉可怖的女子,头一次这样安静地站在男子面前,冰雪般的脸上没有半分不耐,往日冷怒的一双眼此时只有千回百转的温色。

  他擦干鲜血终于抬头,清隽眉眼溢出一丝无奈笑意。

  “阿月,怎么变得这么凶了。”

  她眨眨眼,眼底似有朦胧水意,转瞬消散在明丽笑颜中。

  “师兄,好久不见。”

  叁

  沈蹊是三朝元老沈楫的幼子,饶是沈家权倾朝堂,沈蹊却从不涉政,自小云游四方,结交侠友,鲜有回京。

  这一次回来为的是侯玠。

  二人曾有同窗之情,多年来亦有书信联络,侯玠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只是东厂说他涉嫌此事,那便毫无回旋的余地。

  收到侯玠入狱的消息后,沈蹊推掉三年一次的论剑要约,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不料在东厂门口便遇到阻碍。他所提要求不过是见月相思一面,厂卫便二话不说提剑赶人,可见往日有多跋扈。

  记忆中的小师妹是像海棠飞雪一样的姑娘,安静少话,人多的场合会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观望,手指绞着他半片衣角,令他好笑又怜爱。

  而此刻眼前的月相思,有凌厉的气势,凛冽的手段,饶是不变的秀致眉眼都镀上一层冰霜,令人胆战心惊,望而生畏。

  他早已听闻月相思自入朝为官后便心性大变,只是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令他陌生。

  前厅少有人来,月相思亲自煮了热茶端上来,沈蹊打量四周,含笑道:“不过三年,阿月便将东厂治理成这般模样,真是厉害。”

  她露出少见的笑,在他身边端端坐下,“师兄也来取笑我。”

  似乎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放下一切戒备与手段,变回曾经那个纯澈的可爱姑娘。沈蹊浮了浮茶,面容渐渐凝重。

  “阿月,我此次回京,是希望你能重查侯玠贩卖私盐一事。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为了私利行此贪行。”

  她以手支额,偏头含笑望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提高嗓音对外面的厂卫道:“把侯大人放了,还有他的夫人。”

  厂卫一愣,不确定问:“大人,侯玠他……”

  她微微眯眼,仍是含笑模样,嗓音却已冷:“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是,属下这就去办。”

  沈蹊本已准备好一番说辞,可没想到她竟如此好说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却已起身在他面前站定,柔声道:“师兄,你好久没回京了,我带你去逛逛吧?”

  那样温柔又灵净的模样,就像许多年前,他们还在棠花山上修行时,她在海棠花开的时节邀他去赏花一样。

  多年未见的上京仍旧繁华,出门时她罩了一顶黑纱兜帽,见他投过来疑惑的神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东厂在京城的名声不太好,让外人瞧见师兄和我出门,对你不好。”

  暮春的风带着海棠花香,拂开重重黑纱,而她的身段隐在薄纱之下,连笑声都变得朦胧。

  她带他去了西巷的妙语楼,她还记得他爱听评书,最爱听快意江湖刀光剑影。曾经在棠花山学艺时,他就常带着她偷溜下山,在山脚买一包李婶自制的南瓜籽,再买一碗茶楼里的酸梅汤,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晒着暖阳清风,听一下午的江湖恩怨。

  妙语楼的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说着三年前的论剑之战,沈蹊听得津津有味,她安静坐在一旁,将买来的南瓜籽颗颗剥好,放入青釉白瓷的碗里,递到沈蹊面前。

  那双沾满鲜血与人命的手,原来也会做这样的事。那个在外人眼中犹如死地修罗的姑娘,原来也会耐着性子陪他穿过一条条巷弄,看这市井热闹。

  当黄昏光影漫下来,她带着沈蹊去了京城最出名的碧月楼,往日达官贵人雅居的二楼已经没了房间,她望了眼人声鼎沸的大堂打算换个地方,沈蹊一把拽住她,笑道:“无事,就这里吧。”

  她愣了愣,终还是点头。

  小二很快端了酒菜上来,她却只是端坐着不吃,在沈蹊一再催促下,才有些迟疑道:“若让周围人看见我的相貌……”

  月相思行事从不遮掩,被冠上大奸大恶之名也从不在意。可如今她却连吃饭都不敢揭下兜帽,只因她身边坐着如清风霁月般的男子,怎能因她之过染上半点污名。

  沈蹊定定望着她,透过重叠薄纱,却仍能清晰感受到他灼灼目光。酒楼人声鼎沸,他在鼎沸人声中蓦地伸手,毫不犹疑便揭下了她遮面的兜帽。

  黑发黑衣,清冷眉眼,没有了往日令人心惊的威严,倒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孔。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凡是上京之人,没有谁不认识月相思。

  先前畅谈东厂为了推行新政无所不用其极的几名文客已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掏出饭钱打算离开。

  沈蹊仿佛没发现异常,夹了她爱吃的菜色,仍是含笑温和的嗓音:“吃吧,吃完了我们去明月溪看烟花。”

  碧月楼的这一顿饭吃得周围食客胆战心惊,生怕祸从口从被月相思抓住话柄,不过片刻偌大的大堂便只剩他们这一桌。

  当沈蹊端着茶壶替她斟茶时,一直埋头的月相思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窗外日影透过柳条柔柔照在她雪白面孔上,她眉心微皱,嗓音却镇定。

  “师兄,你看见了吧,月相思在京城……”

  话没说完,他反手握住她的手,那样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就像多少次他牵着她将她护在身后的模样。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月相思。”顿了顿,深眸溢出笑意,“我心中的阿月从来都不曾变过。”

  肆

  沈蹊在京城留下来,每日都会来找月相思一起用膳,似乎有常住的打算。

  暗探将近日收集到的吏部尚书暗地联合某些朝臣反对新政的证据交到她手上,询问:“大人,要动手吗?”

  她撑头望着春日浮云的天,“再等等。”

  “再等下去,吏部弹劾东厂的奏折……”

  她摆摆手,仿佛有些疲惫的声音:“最近监视的几位朝官,一律不准动手。”

  暗探很是疑惑,不明白往日心狠手辣的大人为何突然变得心软起来。

  午时时分,沈蹊照常提着食盒来到东厂,厂卫如今已知月相思待他不同,半点不敢拦着。

  月相思专程腾了一间偏阁出来,肃穆冷清的东厂,唯有这间偏阁按照沈蹊的喜好布置得雅致,窗前青瓷插着茂盛海棠,屋内燃着他常用的熏香。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往东厂跑,京城早已起了风言风语,可他似乎全然不在乎。她是所有人眼中的月相思,却只是他一人眼中的阿月。

  “这道桂花醉鱼是我专程从江南请来的厨子做的,你尝尝。”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将鱼肉放进嘴里,却被鱼刺卡住喉咙,沈蹊赶紧找了水来让她哽下去,一番折腾下来,他终于沉声问她:“阿月,你怎么了?”

  她抬眼望他,眼底似有千思万绪,嗓音却没什么情绪:“师兄,你什么时候走?”

  沈蹊收起瓷杯,深深看她一眼:“阿月不希望我留在京城陪你?”

  她愣了一下,仿佛被看穿心思一般别过头,望着身旁一扇碧纱橱。沈蹊轻笑一声,却未再逼问,将碗碟收起来,走到门口顿了一下,淡淡的语气:“若是不想见我,我明日便不过来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回头望着铺满日光的门口,闭了闭眼。

  因当晚办公到深夜,月相思没有回家,就着偏阁睡了一晚,翌日一早便被府门外的动静惊醒。她穿好官服,挂好佩剑,铜镜里映出冰冷又森严的模样。

  在门口闹事的是侯玠怀子五月的夫人。双目通红,手持长剑,不顾已显怀的腹部,拼命般和厂卫厮打在一起。

  她立在高阶之上,低沉的嗓音:“都住手。”

  厂卫倒是住了手,侯夫人却挥着长剑对着她刺过来,被她反手擒住,桎梏在手肘之下动弹不得。不想她又低头狠狠咬住她的手腕,似要与她不死不休。

  她皱皱眉,并没有出手伤她,只是沉声问身边人:“发生何事?”

  厂卫低下头去:“侯玠昨夜死了,侯夫人认为东厂动的手,说要杀了…大人你……报仇。”

  她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厂卫还未回答,侯夫人一声冷笑,满嘴是血地抬起头来:“除了你们东厂,谁会对夫君下杀手。假惺惺将夫君放走,暗地里却又行刺杀。月相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着又低头咬下去,却被她一把捏住下颌,冷声道:“你若再放肆,我……”

  “你待怎样?”冷言伴着晨风飘到她耳边,抬眼就看见沈蹊缓步而来,眼中似有滔天怒火。

  她下意识松开手,没了桎梏的侯夫人眼露杀意,将长剑对准她的心口狠狠刺过去,好在习武之人反应灵敏,她微微侧身避开要害,剑刃深深刺入肩头,顷刻便浸出鲜血。

  厂卫待有动作,侯夫人却已被沈蹊护在身后。风卷起台阶上的海棠花,卷起她深色官服,沈蹊冷冷望着她,就像这么多年来,无数人看她的眼神。

  “你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离京,为的便是对侯玠下手?”

  她皱了皱眉,仍是冷静的嗓音:“侯玠不是我杀的。”

  “除了你还会有谁!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东厂,我夫君在牢里受了多少酷刑,你一开始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

  她仿佛没听见,只是定定看着他,又重复一句:“我没有杀侯玠。”

  沈蹊眸色深沉似海,良久,有些无奈地叹了声气,转身道:“夫人先回去吧。侯兄一事若真是东厂所为,我必会为他讨回公道。夫人怀有侯兄遗腹,还请多加保重。”

  风吹起花影,已是五月的天,他们站在花影中四目相望,还是她先开口打破这寂静。

  “师兄,你相信我吗?”

  他走近两步,“我相信你。”

  她眼底溢出笑意,可这笑还未绽开,却又听他沉声道:“可阿月,我还能信你几次?”

  他一步步踏上石阶,直至与她并立,几乎低头就能触上她紧抿的唇。

  “这京中有多少朝官在东厂丢了性命,你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鲜血。”深深望她一眼,“这些我不想同你一一盘算。三年前你入京时我便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可是阿月,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她垂眸看着他,极轻的嗓音:“我只是在推行新政,颠覆旧路,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他紧紧蹙起眉眼:“这样的事,为何要你来做?”

  “总要有人来做的。”她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既然总要有人做这件事,为何不能是我?”

  他紧蹙的眉眼一点点松开,良久,突兀一声冷笑:“你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了推行新政,还是为了替月家报仇?”

  五月的天落下一声惊雷,她像是被吓到,毫无血色的唇颤了颤,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伍

  第一次见到月相思,刚满八岁的沈蹊在棠花山上学艺。棠花山上的莫巳先生是大晋出名的剑客,因宗上出自皇室,皇家便将宫中子弟送上山来修行,久而久之,朝官莫不以子孙能上棠花为荣。

  沈蹊听闻最近先生趁着夜色带了一名小姑娘上山,守山的师兄说师父一路行来皆有血迹。山上清修无聊,这些贵族公子便将此当做盼头,日夜盼着见到这名小姑娘。

  左等右等,半个月过去了,先生没事儿人一样指导他们剑术,耐不住性子的上前询问,先生却说并没有什么姑娘,是守山的师兄做梦了。

  这件事渐渐被人遗忘,一年之后,沈蹊因偷溜下山被罚面壁,在后山那间杂草丛生的茅屋外看见了陌生的小姑娘。

  拨开一人高的草丛,透过被定住的木窗,他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孔,眼如星,眉似月。

  他以为她是被先生囚禁在此,站在窗外同她说了好多话,可她只是静静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脸,全无年少天真。

  临走时他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小姑娘终于开口:“我不要你救。”

  他仿佛没听见,拔腿便朝先生的住处跑去,去势汹汹地问罪,先生却不恼,只是揉揉他的脑袋道:“你既然发现了,今后便多去陪陪相思吧。”

  他想,原来她叫相思。

  他开始每日都去后山找她。她不爱说话,拿漆黑的一双眼静静看他,他将带来的小玩意儿从窗户塞进去,枯木雕的笛子,翠草编的蚂蚱,还有师兄写给师姐的情诗。

  其中便有一句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问她:“你的名字叫相思,那你姓相吗?”

  正在摆弄蚂蚱的姑娘猛地抬头,冷不丁开口:“我姓月,月相思。”

  那是沈蹊第一次知晓她的身世。月是少姓,而在京城,沈蹊只听过一户月姓人家,前卿相月柳,因涉嫌谋反,全家二十六口满门抄斩。那是一年之前的事。

  月相思是月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曾受过月家恩情的莫巳先生拼尽全力才将她救出来,藏在这棠花山上。因怕被人发现,将她关在了无人烟的地方,护着她的性命。

  这样警惕又冷漠的姑娘,曾经也爱笑,会撒娇,可一朝家门灭亡,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这间又小又黑的茅草房。

  这个姑娘,他很心疼她。

  棠花几度凋谢,他们渐渐长大,不再担心月相思会莽撞下山被人发现,莫巳先生打开了上锁的门,她的活动范围由一座茅屋变为半座后山。

  沈蹊总是陪着她。教她练剑,陪她读书,用自己削的竹笛吹不成调的曲子给她听,竟也渐渐让她走出仇恨的阴影。

  只是说起她的亲人,她仍会沉默。沈家三朝元老,沈蹊也曾在回家时旁敲侧击过月家谋反一事的真伪,回答皆是模糊,难以断言。

  皇帝说你谋逆,即便是假的,又有谁敢质疑。

  可他想起月相思满眼通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的模样,他想起她咬牙切齿却掷地有声的声音。

  “月家没有谋反!我绝不相信那样忠心的父亲会行谋逆之事!”

  他想,他是要为这个姑娘做点什么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沈蹊十六岁那一年,先皇逝世,太子即位。早已闯荡江湖的沈蹊将搜集到为月家平反的证据交由江湖友人四处散开,新皇即位本就在意民声,京城中讨论月家当年被陷害一事的风潮越来越盛,加上江湖之人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民怨渐成鼎沸之势。新皇为稳固民心,下令重审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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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之后,主审此案的官员将重审结果上奏,当年月家谋逆一事果为陷害。新皇大怒,纷纷降罪当年参奏月家的朝官,并亲临月家旧府,撤去封条重铸祠堂,又拟先皇罪已书,以平民怨。

  月相思走出后山的那一日是个晴天,万里浮云缠卷,淡青天色照着枝头簇簇棠花,幽幽花色照在她雪白脸颊上,可以看清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终于能以月相思的身份示人,她终于不用再怀着仇恨痛苦一生。

  而三步之遥双眼含笑的蓝衣男子,好像一座巍峨玉山,替她化去了一切灾难。

  不日之后,新皇听闻尚有月家遗孤在世,不顾其女子身份,下旨封二品侯爵,终身享朝廷俸禄,赐京中府邸,并准其在棠花山上随贵族子弟学艺,赢得民间诸多人心。

  犹记得那一日,他在重重花影间朝她伸出手,如清风霁月的笑,像春水漫入她的心上。

  他说:“师妹,今后我都会陪着你。”

  一直到月相思学成下山,却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同他一起共饮江湖。她入朝为官,穿上官服,变成了他陌生的姑娘。

  陆

  月相思本可以清享爵位俸禄,衣食无忧过完这一生。可她却偏偏要做一件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去当一个人人都唾骂厌恶的恶官。

  自新政推行以来,东厂行事狠毒,多用酷刑,连皇帝都多次于朝会之上斥责,月相思却依旧我行我素,令京城风声鹤唳,人人敢怒不敢言。

  而那些被她以铁血手段处置的朝官,或多或少都涉及当年诬陷月家一案。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祭奠月家满门冤魂。

  春末的雨像细密的针,伴着雷鸣落下来,他的唇角滚落一滴雨水,连嗓音都染上无根涩意:“当年月家蒙冤,沈家也上奏参过,你是不是,连我也不会放过?”

  她垂下眼角,久久没有回答,像是默认。沈蹊眼底唯一的暖色在这倾盆大雨间缓缓消散,他后退两步,像是十分疲惫地抚了抚额角,唇边却漾开一抹冷笑,终于转身离开。

  她动动嘴唇,沙哑的嗓音自喉咙飘出来:“师兄……”

  他脚步顿了一下,旋即毫无留恋大步离开。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仿佛梦中的呢喃,伴着春雨和凉风散在这茫茫天地间。

  侯玠的事闹到了皇帝面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东厂所为,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月相思的手段。

  朝会时皇帝提起此事,月相思三言两句便将责任摘了,反而扔到历来在朝政上和侯玠有纷争的杨继林身上,气得杨继林不顾身份和她争论,一言一语就差打起来,单手支额的皇帝猛地将砚台砸下去。

  “都给孤住嘴!”

  话虽是对着两人吼,砚台却不偏不倚砸中月相思的额头。她眯了眯眼,感觉鲜血从额头滑到鼻尖,若无其事抬手抹去,将官帽往下压了压,遮住猩红可怖的伤口。

  没有证据,皇帝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替朝官出口恶气。下朝时月相思走在最后,出了朝门看见沈蹊的父亲沈楫等在那里。

  “月大人。”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的老者看着她,除了笑意,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听闻奚儿前几日和大人起了争执,老夫代奚儿向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莫往心里去。”

  她后退两步,面上的笑半真半假,“沈大人这一礼月某可受不起。”

  沈楫做出请的姿势,两人朝着宫外走去。

  “倒是老夫心窄了。奚儿与月大人自小兄妹情深,当年月家洗清冤屈,奚儿更是四处奔走寝食不安,这份情谊月大人定然是不会忘的。”

  月相思唇角挑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沈大人同月某说这些,是想说明什么?沈家对我恩情深重,我不要恩将仇报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楫也不是愚人,眼底闪过精光:“东厂的暗探最近频繁出现在沈府周围,月大人,莫不是想对沈家出手吧?”

  肃穆宫墙爬上簇簇紫风铃,内监正搭着木梯清理。月相思在花影下驻足,若有所思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沈家不愧是三朝重臣,连东厂暗卫的行迹都能发现。不过大人在担心什么呢,如果沈家清白,东厂就算想动手也没有机会。”凑近一步,低哑的笑声,“可若沈家果真不干净,沈大人难道指望凭着一个沈蹊便能令我收手吗?”

  沈楫一愣,已有冷怒之色,她抬手摸了摸额角的伤,漫不经心地笑:“这伤若再不处理,下次可就经不起皇上砸了,月某告辞。”

  她转身离开,紫风铃从风中飘扬而下,像一只紫蝶立在她的肩头。

  沈楫长子从拱门内出来,凝重道:“她果然打算对沈家出手了。”

  沈楫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道:“听见她最后那句话了吗?拿皇上做后盾呢,若不是皇上背后撑腰,她怎敢如此行事。”

  知道东厂的意思,沈家早已做了防备,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月相思的不择手段。

  五年前换囚一事被揭发到皇帝面前时,沈家方才得知,连准备说辞的时间都没有。五年前沈楫长子还是刑部尚书,为了拉拢朝官将犯事的独子利用乞丐换了出来,这件事做得极为隐秘,五年都无人发现。

  可月相思偏偏就能将藏了五年的朝官之子找出来,还找到了当年明明被他们灭口的牢卒,带到了皇帝眼前。

  沈楫被召进宫时,月相思刚从后殿退出。她已做完她该做的,皇帝会如何处理便与她无关了。经过沈楫身边时,听见他咬牙的沉音:“月相思,你当真要将事情做绝吗?你就不害怕奚儿……”

  话没说完,她已大步离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在乎。

  沈家长子被撤去官职,念沈家多年功劳,免牢狱之罪,流放钦州。本以为这便是结果,可没过多久沈楫连同杨继林霸占公田挪为私用,并开设赌馆经苟且之当又被捅出来。

  千亩地契就摆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在朝会时被大怒的皇帝甩到了沈楫和杨继林脸上。

  月相思摸摸额头,想,这可比砚台轻多了。

  不日之后,沈楫入狱。沈家三朝为官,污点不少,月相思顺藤摸瓜,陈年旧事一桩桩被翻出来,足够令沈家满门问罪。

  月相思离宫时已是深夜,她拒绝了东厂接她的马车,背着手走在晒满月色的青石路上。

  夜晚的京城很寂静,偶尔能听见更声。漆黑夜幕挂了一轮幽凉的月,照得树影婆娑。她低头踩着那些斑驳黑影一走一跳,因轻功极佳,若中间一段长长的石板路没有影子,便脚尖一点从空中飞掠而过,端端落在前方的黑影里。

  踩影子,是少年时她常和沈蹊玩的游戏。她觉得练轻功极为无聊,沈蹊便想出这样一个办法训练她,那段时间,整个棠花山都充满了少年少女的笑音。

  就这样踩着影子拐入巷口,尽头那颗海棠树下,站着她最熟悉的身影。

  终于来了。

  一步一步,她离他越来越近,能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刺骨的冷意。没有杀意,她松了口气。她还不能死。

  “师兄。”她轻轻叫出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以吗?”

  他在夜色中缓缓抬眸,没有情绪的一双眼,唇角却有笑,“月相思,你报了仇,开心吗?”

  她微微偏头,“是挺开心的。”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好笑似地叹出一口气:“我怎么就相信自己化去你的仇恨了呢。满门血仇,岂是平反便能释怀的。”像是了然的神情,“你为家人报仇,做这些事,我不怪你。可月相思,今后不要再叫我师兄了,沈某何德何能,当得起月大人一声师兄。你想对沈家做什么,我阻止不了,可我会和沈家共进退,月相思,你还有什么招数,对着我来吧。”

  他不再看她,抬步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死死压抑的哭腔从唇角溢出来,轻轻的,颤抖的,像小时候那般无助绝望的一声,“师兄……”

  他没有停留,衣袖从她手中像风一样滑落,一点温度都没有。

  柒

  暗探接到信号来到棠花飘落的庭院时,那个永远冷冽坚硬的女子双手抱膝坐在棠花树下,月色将她影子照得小小一团,周身都是破碎的光。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眼,面上一派冰冷,仿佛刚才的软弱只是假象,仍是没有情绪的嗓音,“之前我让你们压下不动的事,今夜可以开始了。”

  暗探有些迟疑:“全部吗?”

  她眼底闪过狠色:“全部,一个不留。”弯起唇角笑了笑,像夜里猎食的狼,“他们不是说我心狠手辣吗?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心狠手辣。”

  很多年以后,上京百姓仍能想起那个夜晚,连月光都带了血色。凄厉惨叫一波一波划破夜空,连遍地盛开的蔷薇花都掩不住浓烈血腥味。

  东厂一夜之间残杀十一名朝官,抄家二十户,入狱近百人。鲜血流到了府外,染红了人来人往的青石路。

  尽管每一位被杀害的朝官东厂都能拿出罪证,可这样大肆的杀戮仍引起民怨沸腾,令人想起十几年前皇帝刚刚登基时,由月家引起的民愤。多么可笑,时隔十多年,如此民怨竟又是因月家后人而起。

  午时,皇帝命大理寺捉拿东厂督主月相思,并暂封东厂以缓民怒。

  大理寺上门拿人时,月相思已脱下官服,素白的一身裙,未绾的黑发上簪了一朵白花,像送葬的模样。

  被押出东厂,围观百姓朝她砸来石头,打中她的额头。上次被砚台砸出的伤还未好,顷刻流下血来,流到她的唇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若无其事一笑。

  判决书是十日后下来的,东厂督主月相思违背圣意残害朝官,即日于闹市处斩。东厂助纣为孽,为非作歹,当即查封。

  圣旨一出,满京欢声。

  处斩的前一夜,皇帝屈尊降贵来到天牢。透过晦暗光线,白衣黑发的女子就坐在墙角,双臂抱膝,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地面,几乎就跑破碎。

  他说:“除了你的性命,朕许你一个心愿。”

  她抬起头,清澈的一双眼,眼角泛红,可她没哭,她想了想,嗓音带笑:“我还想再见沈蹊一面。”

  皇帝挥手,心腹会意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低声道:“沈蹊不愿意来,他说他不认识月相思。”

  皇帝眼露不忍,转头看她,她却只是笑笑,泛白的手指覆上双眼,极轻的一声叹:“不认识,也好。”

  翌日午时,月相思被押往闹市处斩。一路行来,围观百姓纷纷投石掷物以示愤怒。她始终埋着头,沾了蛋黄的长发从脸颊垂下来,遮住如冰雪的一张脸。

  午时一刻,天落惊雷,顷刻汇集倾盆大雨,那把斩刀在一声雷鸣中落下,鲜血落在雨水之中,像攀着水面开出殷红的花。

  大雨浇散了围观的人群,寂静的刑场只有雨滴声,而大雨之中蓝衣男子独行而来,每一步都似千斤,走近那无人敛的尸首。

  鲜血流到他的脚边,却顺着雨水流远,没有染上他的鞋边,像是不想令他沾上半分污点。

  他垂眼看着再无生机的尸首,突兀一颤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将尸首抱在怀里,却发出一个音节。只有眼泪从眼角落下,就像这漫天的雨水。

  尾声

  窗外的雨依旧倾盆,他冷得发抖,紧紧捧着茶杯:“这些年我总在说服自己忘记,可一日一日,她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他抬头看着流笙,清风霁月的公子,恐惧又迷茫,问出那句话:“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

  流笙将茶盏朝他推近:“忘川茶舍能告诉你所有真相,但真相时需要承受的。”

  清澈水纹微微荡漾,显出一幅幅画面。

  那是眉目年轻的月相思,进宫行礼时躲在帷幔之后,听见了皇帝和心腹的交谈。

  新皇即位,外戚干政,他怎会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他要收回君权,树立君威,权势熏天的沈家是必须除掉的目标。

  他想通过推行新政来集权,将那些反对皇权的朝臣尽数除掉,而他需要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这个人要有足够的背景,担得起东厂督主这样大的官职。这个人要足够忠心,不忤逆他的任何旨意。这个人还要不怕死,在新政推行成功后带着满身罪孽死去,平复民怨。

  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

  月相思被心腹察觉抓出来时,她眼底有惧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可说出的话却令皇帝都惊讶。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可是我有一个条件,放过沈蹊。”

  如果权势过大的沈家一定要被连根拔掉,她起码能保住一个沈蹊。

  如果一定要人来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她。除了她,没有人能保护沈蹊。

  那个在她年少时陪她度过黑暗的少年,那个无论何时都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那个东奔西走帮月家平反的少年,那个她爱的少年。

  她这一生除了他,再无牵挂,她只能用这个方法去爱他,所幸她还能用这个方法去爱他。

  她的改变连自己都害怕,有时在深夜,在黑暗中举起这双沾满人命的手,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是想想沈蹊,她用这双手保护了那个人呢。哪怕他恨她,可他活着就好了啊,他能留着命去做他自小梦想的大侠。想到这些,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有皇帝的默许,甚至她不愿杀害的对新政万般阻止的侯玠,皇帝都会亲自派人杀掉。所有阻止新政的朝官,都死在了她的刀下。皇帝如愿收回君权,从今再无外戚。

  她帮他做好这一切,他也如约履行放过了沈蹊,这是一场完美公平的交易。

  而这场交易背后的真相,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个雨天,显出它本来的模样。

  而这个女子用命来保护的人,此时就端端坐在这里。他竭力维持着情绪,嗓音却抖得厉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呢?无论知道什么,如今也再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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