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报社门口被保安拦下,需要登记名字和来访目的。他拿起笔,在姓名那栏愣住:我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他下意识地写:李谋。那两个字很丑陋,但他心底充满兴奋,如同发现新大陆。他登记好后,给保安敬上一支烟,保安友好地说,快去吧,不知黄大记者是否还在。他转向往大门里走,迈着夸张的步子,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少人从他身边经过,却没人留意他,各自忙碌着自己。他不由心虚起来,用手压了压背包,里面放着几包玉溪烟,打算送给黄磊。
他遇见人就打听黄磊,得到的答案是,黄磊外出采访还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回到门卫室,跟保安闲聊起来,当目光不经意看登记本上“李谋”二字,心头再次兴奋起来。他想,如果自己就是落水的李某,那么将在黄磊的引荐下,终于与亲人们相聚。那该是多么感人的场面啊,亲人们抱成一团,大声痛哭,报社记者纷纷前来采访,他将告诉人们如何死而复生,然后把救他的老人拉回家,他从此赡养他。他快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动,但是万一他是那个赌徒呢?又该怎样去面对他的家人和情人?不管它,等黄磊回来问个清楚吧。他和保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看,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记者身上。
黄记,有人找。
保安忽然站起来叫道。一个身材矮小的姑娘站住了,往门卫室这边看了看,确认是在叫她,才迈着碎步走过去。她戴一副黑边眼镜,因眼镜过于宽大,感觉快把鼻梁压塌,冷峻的目光透过镜片。中年男人怀疑弄错了,黄磊这个名字,具有山野之气啊,怎么变成如此小巧玲珑呢,与想象实在相差甚远,玉溪烟送不出去了,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你找我?黄磊脸有愠色说。中年男人连忙赔着笑脸说,是的,黄记者,是我找您。他拿出两份发黄的报纸,说这两篇文章都是您写的吧?黄磊没说话,抬起眼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他感受到她的敌意,讨好地说,黄记者,我是您的读者,读了这两篇文章,就想来问问,这两个人找到了吗?没读到后续报道呢?黄磊的脸色才舒缓下来,说这两个人都死了,摇了摇头说,可惜啊。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一时语塞,所有的期望都落空。黄磊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里走去,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里。
他心有不甘地来到小卖铺,那里有公用电话,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拨打寻人启事上的电话。打前两个电话,还没说几句,对方就撂了,其中有个电话还爆了粗口:你他妈的是个骗子。他盯着电话感到莫名其妙,接着陷入沮丧:我怎么就成了骗子呢?即便我不是你们所要找的人,也没必要爆粗口嘛。他还是不甘心,拨了第三个寻人启事的电话。
他说,喂,你好,我找李光荣,想了解一下寻人启事的事。电话那头说喂,他病了,腿脚不便,你是他什么人?你找到他儿子了吗?他说,有个人和寻人启事所说的情况相似,不知是不是他要找的儿子。电话那头说,喂喂,你说什么,喂,信号不好,你找到他儿子啦,赶快告诉他儿子,他爸病了,叫他赶快回来,喂喂……电话断了,再拨过去怎么也接不上。他盯着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李光荣在寻找儿子李练钢,练钢、练钢,百炼成钢,这位父亲希望自己儿子像钢铁那样坚强吧,这是一位怎样的父亲呢,这位父亲生养了一个怎样的儿子呢。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展露出结实的肌肉,他又摸了一下胸脯,触摸到钢铁一样坚硬的肌肉,想这身肌肉应该是煅炼出来的吧,那么他会不会跟报纸上的那个人有关系呢?或许他就是报纸上的那个人呢?如果是的话,那么父亲不仅腿脚不便,还病了,重病,此时他身旁还有其他家人吗?他越想越为这位父亲担心,电话打不通,那就顺着地址寻去吧,万一真的是自己亲人呢。
他在第三天傍晚来到孤山屯,天上飘着雨,整个山野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远处的山景陷在苍茫里,几户人家孤零零地散落在山坡上,似乎被遗忘在那里似的。路边的雨亭里有两条狗在躲雨,它们看到他,小声地叫了两声,摇着尾巴奔向他,像是认识他似的。它们来到他面前,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脚,尔后转身往山坡上跑去,边跑边叫唤。狗吠声把两个老人引出屋外,站在一棵樟树下,引颈往山坡下望。
孩子,快点儿,快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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