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河北沧县。到了正月，乡亲们演社火、看社火、闹社火，热闹非凡。

　　我爷爷刘三楞，是社火上最抢眼的人物。那时，他正跟着武师学武术， 身姿挺拔，身手敏捷，再加上他本来就很高大，踩上高跷，更显英武。他最拿手的是踩着高跷翻跟头，能一口气连翻11个，人们看得眼花缭乱，喝彩声不断。每次他带着高跷队一出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年，又到了腊月，人们又在忙着准备演社火了。集上，也都是卖社火家什的。腊月十四这天，刘三楞从许留村赶集回来，胳肢窝底下夹着副高跷，来到他的发小李堂家。他把高跷递给李堂，说道：“今年你踩这副高跷吧，好出彩。”

　　李堂没太明白。刘三楞给了他一拳：“好好演，出个彩，哪家闺女看上了你，就愿嫁给你了，省得你出不起彩礼钱了!”

　　李堂瞬间明白了。他家穷，说了几门亲，人家都说他家连彩礼都出不来，嫁给他不够丢人的，拒绝了。要是能在演社火时出彩，还真没准能有哪家闺女看上他，一门心思想嫁给他，那就不用出彩礼了。刘三楞也是这么省下的彩礼钱，早已经定了亲。李堂顿时来了精神，让刘三楞给他传授些经验。刘三楞倒不隐藏，一一讲来。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扮相好。这个高跷比普通高跷高了半尺，正好弥补了李堂身子稍矮的缺陷。不过，要想走稳，还得多练练。还有二十多天呢，来得及。李堂赶紧点头答应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十几个小伙子急切地跑到刘三楞家来，刚一进门就喊道：“不好了!”刘三楞忙着问道：“咋啦?”一个叫福来的小伙子抢先说道：“李堂踩着长高跷在街上练走步呢。他的高跷那么高，先胜了咱们一筹。你就是再能翻跟头，也没他有风头啊。”刘三楞是前街高跷队的领队。李堂是后街高跷队的领队。演社火，更像是几个队之间互斗，看谁家花样更多。刘三楞年年翻跟头，看着也有点儿腻了，要出彩也难。旁边有人说道：“咱可不能输给他。”

　　刘三楞问：“咱怎么才能赢他们呢?”

　　福来说： “ 他高， 咱更高啊!”

　　刘三楞说： “ 我倒是没问题。你们呢?”

　　那十几个人也群情激昂，都大声说没问题。还有二十来天，怎么也能练出来了，顶多摔俩跟头呗。刘三楞点头应了，那是同意了大家的说法。可下一个问题又把他给难住了：上哪去淘换那么高的高跷呢?普通的高跷，集上有卖的，但要这么高的，那就没卖的了，只能自己做。而做高跷的材料，比较特殊，得硬木。乡下能寻到的硬木，就是枣树。若是普通高跷，不需要太高，在大枣树上选根合适的树枝，锯下来修理好，再加打磨，就可以用了。但这么高的，却难寻。大枣树的枝杈短，长不了这么长。更何况就是偶有长的，上面的枝杈更细，禁不住人呀。福来眼前一亮，悄声说道：“顾老财家那片小枣树，长到一人多高了，做长高跷正合适啊。”几个人跟着应和：“合适，合适!”

　　刘三楞却有些迟疑：“他辛辛苦苦种了好几年，刚长那么高，咱给砍了，合适吗?”福来说：“砍别人家的不合适，砍他家的就合适!我不管你们了，我先去砍两棵!”说完，他拔腿就往外走。那十几个人也不甘落后，跟着就走。

　　福来回家拿了斧子，就奔了村西的枣林。沧州向来产大红枣，可酿酒，可当零食，是当地乡亲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村边种着大面积的枣林。顾老财嫌大红枣赚钱少，头几年又从陕西买来了金丝小枣的树苗，栽了一大片，现在都有小孩子的胳膊粗，头年刚刚挂了果。福来刚来到顾老财家的小枣林，选中了一棵枣树，正要挥斧子砍，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 那是谁呀?干啥呢?”接着就是一阵狗叫声。

　　这个顾老财，大腊月的还怕有人惦记他家的小枣林，居然派长工带着大狼狗来巡视了。福来怕被人看到，赶紧猫进了旁边的枣树林，躲在一棵大枣树后，想等巡视的人走了再砍。谁知道那大狼狗真能闻味儿，奔着他就来了。福来不敢逗留，撒腿就跑。在半道上碰到那几个队友，说了刚才的遭遇，队友们也都打了退堂鼓。偷着去砍人家树，让人家的大狼狗咬了，那是活该呀。想着那条凶巴巴的大狼狗，几个人都有些怕，不敢去砍树了，又聚到刘三楞家。

　　刘三楞说：“长工们巡视，也就是做做样子，巡一圈就走。咱后半夜再去，肯定没人了。”那十几个人一听，也是这么回事。他们就聚在刘三楞家，熬着钟点。估摸着到了三更时分，他们又悄悄摸摸地出了门，溜到村西，还没到小枣林，就见到有人打着灯笼牵着狗，还在地头巡视呢。刘三楞生气地说：“明天给他来点儿狠的，我就不信做不成一副高跷!”

　　刘三楞想的是，先买块熟肉，里面夹上老鼠药，大狼狗吃了，肯定会被毒死，再把长工蒙起来吓唬一顿，他肯定不敢叫喊，那时再砍树，就没人管了。那些队友觉得此计可行，分头行动。

　　第二天傍晚，十几个人又悄无声息地来到小枣林边。大狼狗听到动静，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刘三楞把熟肉丢过去。大狼狗拱着肉， 急得直哼哼，但就是不吃。借着朦胧的月光，刘三楞看到大狼狗居然戴着嚼子，张不开嘴，吃不了肉啊。福来悄悄问他：“你会武，能不能一拳把它打死?”刘三楞说：“我去掐死它。”他正要起身冲出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长工的呼唤声：“大黄，大黄——”

　　大狼狗呜噜呜噜地叫了两声。刘三楞猛冲出去，压住了大狼狗，两手紧掐着大狼狗的脖子。大狼狗悲切地叫着。却听长工大喊了一声，接着，“嘭”的一声枪响。刘三楞丢下大狼狗，带着队友们一通狂奔。

　　回到家，十几个人还是惊魂未定。福来吓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顾、顾老财真狠，让长工拿着枪呢!”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刘三楞转了转眼珠儿，说道：“拿着枪我也不怕。我还有办法!”众人齐声问道：“什么办法?”刘三楞把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了一声，那是示意大家不要说话。他蹑手蹑脚地出了堂屋门，大喝一声：“果然是你!”

　　众人涌出门，就见刘三楞从黑影里提搂起一个人来，正是他的李堂。刘三楞把他拎进屋，冷冷地问道：“说吧，你为啥要趴墙根儿?顾老财那些对付我们的法子，是不是你想出来的?”李堂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告诉他的，也是我给他出的主意。三楞，福来， 还有兄弟们， 不能干那缺德事儿啊。人家辛辛苦苦栽种的树苗，你们一砍就是几十棵，搁谁家也得心疼死呀。”

　　刘三楞说：“别人家心疼，他顾老财还会心疼?我真没想到，你李堂会舍下咱们穷哥们，去巴结顾老财。”李堂说：“这跟穷富没关系。你们去砍树，那就是缺德。三楞，你设计让大伙儿去干这缺德事儿，更不对!”刘三楞气得直结巴：“我、我设什么计了?”李堂说：“你给我那副长高跷，那就是计!”

　　刘三楞送给李堂一副长高跷，李堂就觉得不对劲。刘三楞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怎么会把出彩的机会让给他呢?但到底哪里不对，他一时还没想明白。那天，他到街上去练步，看到前街队的队员们盯着他的长高跷看，他就隐隐觉得，问题正出在这个长高跷上。所以，等到这些队员们都进屋了，他就悄悄贴在窗根下面听了。听到刘三楞鼓动队员们去砍顾老财家的小枣树，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赶紧跑去告诉了顾老财。

　　福来盯着刘三楞， 问道：“是这么回事吗?”

　　刘三楞说： “ 我不光是为我，也是为大伙儿!”

　　原来，顾老财仗着家里有钱，买来了金丝小枣的树苗，栽了十几亩地，这刚一挂果，就送给贩子们品尝。结果，贩子们纷纷说好，然后就不采买大红枣了，导致乡亲们的大红枣都没卖出去。刘三楞恨透了他，才想到这么整整他。听他说完，李堂说道：“顾老财买那些树苗，没少花钱。你带着大伙儿这么干了，顾老财生气了一告，大伙儿都得蹲大牢。”刘三楞气哼哼地说道：“那你就等着打光棍吧!”

　　刘三楞憋着一肚子气，又整出许多花活来。

　　正月初七，热热闹闹的社火开始了。刘三楞带着后街高跷队，搞了一个西游记巡游。他扮的孙猴子，一路耍着把式，降妖捉怪，赢得了一阵阵喝彩声。相反，前街的表演就很平常了。李堂仍然踩着一副普通高跷，也还是扮丑，只听到几声叫好，就没了声息。

　　这时，忽然听到高台上一阵锣响，人们呼啦啦围过去，却见顾老财站在台上， 大声说道：“乡亲们，尝尝我家的金丝小枣!”他命长工们端上几笸箩金丝小枣，撒下去。乡亲们捡起来尝着，纷纷说好吃。顾老财接着说，村里种了几百年的大红枣，现下是不行了，枣上长了糊皮，品相极差，也卖不上价去。头几年全省大枣丰收，乡亲们的枣就很难卖出去了。他买来金丝小枣树，就是想引荐给乡亲们种的。但不知效果怎么样，这才在自家先试种。现在看来，水土适合，品质不错，更能保证销路。这枣树能嫁接，谁家想嫁接，就到他家地里剪枝吧。

　　乡亲们就朝他家地里跑去。这一年的社火，属这个节目最热闹，最受乡亲们欢迎。刘三楞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李堂拉着去了。三年后，金丝小枣到了盛产期，他们都狠狠地赚了一笔。也是在那一年，刘三楞和李堂都成亲了。

　　讲完这段故事，爷爷感喟地说：“人啊，到什么时候都得善良。不然，就有可能干蠢事。”我奶奶在旁边说：“要不是你家种金丝小枣挣了钱，我都想退婚了。”毕竟，社火上再咋出彩，也不能当饭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