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那向日葵呢?
她低下头,动了动嘴唇。
从她的唇形,我隐约可以读出“艺术”“美”之类的可怕字眼。
有位作家说过,纯粹的艺术只存在于奴隶社会。奴隶们搬砖种地,市民老爷们躺在长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谈论绘画与雕塑——那些可以被称为崇高之物的艺术。一个工人家庭的女孩,显然不是贵族。一些美好的字眼,从一个身份不恰当的人嘴里冒出来,将会成为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陈兰也喜欢画画。可是她对艺术的态度几乎同我一样。至少当时已是如此。听她母亲说,那天念完作文后,陈兰回到家就关上了卧室门。随后卧室里传来一阵当当的声响。她母亲透过门缝窥到:陈兰撕下了所有小时候的涂鸦。她拎着铁锤,按着半锈的铁钉,一下一下地将一张稿纸锤进墙面。稿纸上写满了“清华”二字。打开门,陈兰背对着母亲,说,我的梦想就这样了。
二
人无法料想到未来的变化。
两年后,我们升入初三,学会很多铁一般坚固的数学定理。可是,“国有工厂,死而不僵”,这条定理却被打破。昔日的万人工厂门庭冷落。
与之形成对比,梁姥姥的“看事儿”生意异常火爆。无数人从县城赶来,乘坐一种名叫“老爷车”的三轮,挤满农场的院落。
因为来的人太多,她让老伴儿制作了很多张小卡片,还用蓝黑钢笔写上号码。阿拉伯数字油亮亮的。每天早上八点,老头拎着一袋子号码牌站在门口,扯开破锣嗓子叫号。蹲在院里院外的人听到号就站起身、拍拍土,在老头的带领下掀开门帘进了小屋。号码一开始从1到20,后来变成1到50,最后变成1到100。人群也从院落一直蔓延至绿油油的田埂,像一棵棵高大的麦苗,扎在田地里。
早些年——还没有数字卡片的时候——梁姥姥会穿得花花绿绿和老头儿一起立在院中央。两人抻着脖子仰望天当中的太阳。老头儿脖子发了酸。从腰间摸出一面猪皮鼓,嘭嘭嘭,两只手拍打不停。梁姥姥甩开手脚,伴着节奏跳动。敲着,跳着。中午变成黄昏,黄昏变成日落。
市场需求引起技术变革。一年前,梁姥姥和老伴儿合计了一下,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决定放弃心爱的传统文化,改为用指节敲膝盖骨。啵啵啵地敲个一分钟,不知道哪路神仙就附体了。我觉得这种方式无聊透顶,远没有跳舞好看。于是向梁姥姥建议,有时间和她家的大仙商量商量,把请神恢复成跳舞。可梁姥姥坚持认为,这种方式有神秘色彩,而且效率极高。所以她敲膝盖敲了很久。
等到号码卡片上的数字扩展到100,敲膝盖也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终究被淘汰。请神的方式演变为抽烟。一根烟下来,一件事儿就看完了。
我认为数字卡片毁掉了文化。但是,拜梁姥姥所赐,我成了班级里的明星。那段时间,男生间流行收集烟盒,其中以我和赵兵收集的最多。我常往梁姥姥的院子跑,软白沙、红塔山、黄鹤楼……每次去都能带回满满一口袋。赵兵不一样。他靠爹。他的有钱老爹从上海给他寄回了很多烟盒。
我对赵兵老爹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带着寒意的阳光透过塑料保温层,铺在炕上。我半睡半醒地窝在被子里。外屋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响声,我裹上棉衣,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打开门,是两个绿大衣。两人缩着脖子,清了清嗓子,问,赵晖是住在这儿吗?我说,他们家住对门。他们点点头,转身去敲对面的门。
在工人家属区,赵兵老爹——赵晖,是黑白通吃的风云人物。谁要是掌握他家的新闻,就将是槐树荫下唠嗑时段的核心。我没有立刻回屋,反而将门留了一条缝儿,偷偷观察对面的动静。
门敲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赵兵的老妈,将门打开半扇,说:“快进来吧,这会儿他刚消停。”屋内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尴尬地笑笑,转身进了屋。两个绿大衣冷冷地对视一眼,跟了进去,顺手带上门。屋里先是传出几声男人的哭喊,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语。最后,漫长的平静一直延续到门再次打开。出来时,两个绿大衣一人夹了一个黑色手提包,手提一个沉甸甸的红色袋子。我从门缝里觑到几个长方形的包装盒,在袋子里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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