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继续追问,又觉得自己太啰唆。
她浅啜一口杯里的液体,用食指不停叩打玻璃吧台:“家里没钱。”
吧台玻璃上印着许多只紫黑色的蝴蝶。很正常的一个答案,我将杯里的酒喝光,那时候的北镇县有太多人缺钱,摆摊的残疾人、下岗的工人、社会上的流氓……但是在我的认知范围里,为这种事烦恼的应该只有成年人。
紫色灯光下,她掰着细长的手指,仔仔细细为我算了一笔账。饭费、书本费、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她打工能挣回来的费用。
她喝得有点儿多,用手撑住脑袋,眼睛却很亮。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与酒精混合的气味,我问她,现在还画画吗?她笑了笑。离开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我目送她端起杯子走到下一个卡座。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梁姥姥话语的权威性。
我曾经单独去找过一次梁姥姥。那是在赵兵、吕雯都离开学校以后。因为是背着家里大人偷偷去的,所以我没有“老爷车”可坐,我只能徒步从县城走到农场。到梁姥姥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藏进了苞米地。
“孩儿,你家大人知道你来这儿不?”梁姥姥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腿肉。我三口两口咽下去,摇摇头。
梁姥姥的老伴儿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饭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上一小盏自酿的高粱酒:“咱爷儿俩整两口?”“滚一边儿去。要喝你自己喝。”梁姥姥筷子一放,老伴儿嘿嘿一乐。
东北的月亮出来得很早。梁姥姥给我家大人打完电话,平房的屋顶已经变成橙黄色。她搬了个板凳坐到我旁边看我喂缸里的金鱼。看了半天,梁姥姥终于忍不住开口:“别喂了,鱼快撑死了。”
“你帮我算一卦。”
“晚上仙家都回山里修行了,不能算。”
“你找个熬夜的来。”
“小孩儿可不能胡说八道啊!”我又抓起一把鱼食。
梁姥姥转身进屋,我也跟了进去,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到香堂前点燃三根香。梁姥姥没抽烟,也没敲膝盖骨。她合起手,对着一张写满名字的大红纸,嘟囔一连串“弟子无礼”“小孩子不懂事”之类的话。念了几分钟,她开始唱起歌来。说是唱歌,其实只有一个调子,歌词也非常简朴。这种请神方式我却是第一次见。屋内的歌声越来越响,从平房穿过院落,飘向漫无边际的北大荒。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光亮透过细密的纱窗,在红纸上留下一层网格。黑色的网格中,白色香雾袅袅飘散。我隐约听到远方有狐狸的叫声此起彼伏。
梁姥姥抽噎着打了个嗝。我知道,这是仙家上身的标志。“师傅,我想问问吕雯和赵兵……
梁姥姥坐下点点头,从抽屉里找出一只红色钢笔。她的手不住地抖动,黄纸上的字迹却清晰透亮,泛着一层薄薄的月光:“梦想成真”。
第一次,我能看懂仙家写下的字。
“收好,别丢了。”梁姥姥不再打嗝,她的手也不再抖动。她低下头把黄纸折了几折,塞到一个小布兜里。然后郑重地把布兜挂到我脖子上。“你们几个孩儿走了也想着点儿姥姥。”
梁姥姥的预言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吕雯的梦想是成为画家。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错误的预言。
可是,梁姥姥的预言也有一部分是极为正确的。陈兰确实考上了清华。
和陈兰约了三四次,她才终于有时间在周末出来见一面。见面地点是在一家星巴克。看得出来,即便是上了大学,陈兰和我们这种混日子的也不一样。她不停地抱怨,话题不外乎是老师上课只念ppt,平常休息时间太少,一直掉头发,没决定好毕业后是读研还是进外企……
我听了半天,才知道陈兰学的专业大概是与计算机相关。如果说清华是中国大学里的top1,计算机应该就是中国专业里的top1。无论怎么看,坐在我对面这个女生,都是同龄人里的胜利者。
“你知道吗,和同专业的大神相比,我这种学生就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她讲了半天,突然话题一转。
我不太理解“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具体意义。她没做太多解释,只是撩了下头发,低下头继续喝杯子里的星冰乐。
这次见面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认为陈兰变了太多。她的抱怨也好,迷茫也好,都包含着一种胜利者的自谦。这种态度远比傲慢更不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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