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在腊月二十六傍晚,去了郭院长家,算做节前问候。她没有上楼,把李虎做假账的事情告诉了院长,无论怎样,他依然是一院之长。郭院长没有听完全部就表现出愤怒,他因为愤怒整张脸都变得皮肤紧致,泛出明亮的光泽。路灯有点儿暗,白头发在一股寒风里直立起来,他说,春节后要查清这个事情,一定要李虎有个说法。然后,他带着仇恨走进小区大门。
每年春节,我和于健都在腊月二十七上午去看望大爷大妈。今年,我们去得格外早。先把儿子送给爸妈,他们需要孙子在忙乱的节日里添乱。我们想和朱莉好好玩上半天。她家在城东的味精厂老家属院里,当年朱爸爸坚持不离开老家属院,他说朱莉喜欢这里,但,那时候朱莉已经在济南上大学。我爸妈和于健爸妈早早搬到城南的新小区。朱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朱爸爸出门去拿《老年报》,他也经常不确定地去附近的小商店看一看,那里每天都有一群下象棋的高手,每天都有输赢,朱爸爸看不出棋势的输赢,但他能看得出哪个棋手脸上的输赢。我们每次来访,朱爸爸都会说起那些下棋高手的故事。
朱莉刚刚吃了早饭,蓬松着头发在阳台的椅子上坐着,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看,比如她痴迷的侦探小说,那个她跟我讲述过的钱德勒。她被半包围在花丛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
我们一进屋,她眼神恍惚从我们身上和礼物盒子上晃过,然后似乎看到是真实的我们,才急走到门口迎接,我想也许她沉浸在某些事情里,她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朱妈妈给我们每个人备了一杯蜂蜜水,像小时候在我家里时的样子。那时候,我爸妈就记住了朱莉爱喝蜂蜜水,最好每天一杯。我们三个在我家客厅的茶几上趴着写作业,每人会得到一杯蜂蜜水的奖励。那时候我很坏,常常挑逗朱莉应该是一只蜜蜂,于健就会把自己的那一杯让给朱莉。朱莉平时不喝,一听到我的挑逗,她就会大大方方地把于健的蜂蜜水喝光。
我们可能同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们仨都端起温热的蜂蜜水,在阳台上一个圆形的玻璃桌子周围坐着看窗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老家属院是味精厂给工人们提供的第一批住房,楼因为矮显得很臃肿,六层,混凝土没有丝毫露在外面,表层一次次被加固,曾经一层泡沫式的保温层,一层粘网,又一层水泥石灰,可以起到冬暖夏凉的作用。到了秋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旧小区改造,它们的表面被刮得很混乱,重新喷了黑色油漆,贴上红色贴条,让整个墙面成红砖块排列,然后再次喷砖红色油漆,揭下红色贴条,就成了现在这幅崭新的样子,黑色暗条框出每一块红色砖块,你再也看不到它们衰老、陈旧甚至暗藏的危险。
你还记得我们在这些胡同里捉迷藏吗?于健问我们俩。是啊,我们上初中了还在玩捉迷藏游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讽刺了一下我们的智商。朱莉笑起来还是很干净。这次朱莉不是很有精神,她去小卧室里拿出一些糖果,朱妈妈又取了水果和银城糕点,就去忙午饭了。
我感到朱莉有话要说。她递给我们两块糕点,自己连着又吃了两块。银城糕点是传统老字号的蜜饯,并没有改良成低糖的,它保留的高甜度和蜂蜜香,也许是和现代糕点保持着不可调和的分界线,这种老味道不可撼动。朱莉喝光了一杯蜂蜜水,把糕点全部送进肚子。她说,秦丽,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漫长的告别》吗?于健被糕点齁得嗓门嘶哑着说,你还要走呀?我说,当然记得,你一推荐,我还准备在网上买一本,我特别想亲眼看看你说的那个变幻莫测的酒鬼特里。不过,我还没有买到。朱莉,你知道吗?成年之后,完整地读一本书对我很难。
于健很焦急,谁是特里?漫长的告别有多长?小时候他就容易在未知面前显得焦急,我和朱莉会故意闭嘴不言。他会找些可以交换的条件,比如帮助我抄朱莉的作业,给朱莉洗校服。为了给于健解决那些很无聊的未知,有时候我们会谎编莫须有的故事。朱莉给于健重新讲了一遍《漫长的告别》。随后,她问于健,你说,我是不是该做那个侦探马洛,他贴近我们现实的选择,他是唯一一个默默承受宿命,坚持正义,却从不停止用他个人方式来抵抗的人。
我和于健同时问向朱莉一致的问题,被她堵住了。告别了朱妈妈,我们三个准备到老家属院里那些窄小的老胡同走一走。我们熟悉每条胡同,地面是黑色泥土的老砖块儿,还有点儿滑,表面累积了太多人的脚印。我们从一条穿向另一条,听着朱莉讲述了以上她回到银城所经历的一切。讲完之后,她被掏空了,眼圈儿很黑,仿佛气息都从眼部最脆弱之处遗失掉,所以,退掉了光泽而黯淡下来。我们看到朱莉站在我们的对面,她太瘦,但并不弱,有点儿刀锋凛冽的味道。接近胡同口时会有阳光射进来,闪闪烁烁照在朱莉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迷茫的朱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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