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没有理会,她感到久违的轻松,甚至有着一种虚假的自由感。她并不知道这种方法对自己是否有利,但,至少对李虎是正面的冷战,没有人能扛得住持久的冷战,她想到李虎说过她需要维护的荣誉,反过来,这对李虎更重要。
每天,朱莉坐在爸爸的阳台上读书,有时在早饭后无所事事,给妈妈读收藏过去的《老年报》。妈妈需要花一上午的时间细微地打理每一个房间。所以,虽然这属于第一批最老的家属楼,但一进了朱莉家里,都会难以分辨新旧。妈妈说,你给我读2013年6月第一期吧,朱莉从一个收纳箱里翻找,报纸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爸爸还对每一年和每月做了标志,很快就能找到。妈妈不识字,但善于学习,她不但识得大部分数字,连生活中常用的进出、上下、内外、高低、家庭、爱人等等都识得。
爸爸下楼取了《老年报》就回来,不再去看下棋,他在朱莉回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无法在棋桌前做到从容静观。朱莉在读一篇《吾爱》的小文,文章署名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宋浩,他是妈妈一直最赞扬的人,他照顾植物人妻子十三年,每一篇小文都是他和妻子相处的故事,里面有他长年积累观察病人的喜好,发明创造的陪护妙方以及如何做细腻营养的流食,给病人房间除异味和他推荐其中最重要的心灵交流是放轻音乐,为妻子每天阅读《老年报》。妈妈说,你看,他们多厉害,他们坚持了十三年,我想,他们就是因为《老年报》里那么多陌生老人的人生故事,才活得不枯燥。朱莉在椅子上停歇,她想着那漫长的十三年,觉得人活着太拥挤。她说,妈,我不觉得一个人非要嵌到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人就是那么回事,独自生独自死。朱妈妈开始侍弄那些花草,她们都明白彼此在暗示什么。
朱爸爸回来了,家里多出一个朱莉整日进进出出,就像每一个房间塞满了人,不到十天的休假时间,三个人都感到了拥挤。
大概十全十美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到了第十一天,也就是今天,似乎每个人都不伪装了。朱爸爸把新一期的《老年报》放在阳台的玻璃茶桌上,它那赫然放大的《老年报》报头,刚好在朱莉的平行视线内。它太耀眼,又像一种暗示,暗示朱莉终归要衰老。难道你这一辈子真要一个人过?朱爸爸说,你不是说单位更新财务系统不忙,可你是单位里的会计。朱爸爸一直感到被女儿欺骗和敷衍,只是他的性格里布满了保守的成分,他更愿意尊重自己的女儿。
朱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显得拘谨,他低着脑袋,两条腿紧紧并拢。妈妈把花盆里每一片枯叶捡出来,她想制造点儿声音。朱莉把《老年报》翻过去,把报头压在桌面上。她看着爸爸的头顶,那里头发稀疏,比别处更白。我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那仅仅是另一种生活方式。朱莉为这种生活方式辩解了无数遍。爸爸和妈妈几乎一致的声音,他们问朱莉,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正常的婚姻生活。朱妈妈很愤怒,她从花丛间猛然站起来,带来一阵眩晕。朱莉扶住妈妈,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已经说了太久了,毫无意义。
妈妈被扶到爸爸身边,难道我和你爸对你也是毫无意义?他们一起坐在北墙的沙发上,朱莉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坐在这里,反复猜测自己的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莉泡了一壶金银花茶,给爸妈各倒一杯,时间好像凝固的铁块儿,能听到餐厅墙壁上电子挂钟均匀的嘀嗒声,它从生到死都是这一个步调。金银花苦涩的气息飘散出来,朱莉说,爸,妈,我想这样活着。
妈妈再也不想这样遮遮掩掩,她隐形的疲倦顷刻间全部显露出来,所有的器官都在重力向下,分秒便要拖垮一个人。妈妈说,朱莉,你不是一个人活着,我们每天都活在老家属院,活在亲朋之间,活在银城里,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出门吗?知道你爸爸只看棋不下棋吗?知道你爸爸为什么整天读《老年报》吗?知道你回来我们活得谨小慎微吗?都是因为我们家很奇怪。爸爸想制止妈妈,他从小就尊重朱莉,但为时已晚。你从小就独立,但,不是独断专行。妈妈可能是从《老年报》上学到了这个词,她有些虚弱,脸颊泛红,心跳加快,能听到胸腔里焦虑的跳跃声。你三十岁了,刚刚上班,可你不珍惜这份工作,你以自我为中心,你玩什么独身,你觉得你很特别,不婚嫁,不生子,现在,你不工作、不生活,你不回银城,你不回家,死了之后你去哪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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