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却不说话,只是眼角上弯,嘴角也上弯……笑。她终于坐不住了,缓缓站起身来,下意识地稍稍向左偏着头,右手手指捏紧左手手指,手心冒汗,头发深处也冒汗了……
工业园区的老主任到龄退休,职工们纷纷猜测:不知谁来接任?
解语后来回忆:那应该是个暑期吧。一个周日的下午,因为她的儿子梁音被他奶奶带回北城来住了一个月,名曰:避暑。梁音是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只要是睁开眼不睡觉,就满屋地跑,闹,屋里被他闹得鸡飞狗跳,东西都不在原位了,洁白的墙上不是小脚印就是彩笔划的杂乱的道道。解语的姑母解昌花来过,带了她自己蒸的茴香肉馅包子,比小笼包子大了一圈,梁音一口气吃了七个,他奶奶说:“不敢吃撑了。”
“好吃,老姑再给你做。”解昌花目不转睛看着梁音,拿过纸巾要帮他擦手,梁音扭身跑开了,一双油汪汪的小手往他奶奶衣襟上蹭。“这孩子就这不好,不知跟谁学的?”梁音的奶奶佯装拍了一下梁音的屁股。俩半老妇人,一个扁瘦,一个丰娆,可溺爱梁音的眼神是一样的。
那段时间,梁音最喜欢玩氢气球,蓝色印有“喜羊羊”图案的扁圆气球,里面还装着一只浅蓝色的“美羊羊”,有时候两三天,有时候不到一个小时气球就被梁音玩爆了,他不哭,而是跑过去拉着头发半白、笑的时候慈眉善眼,不笑的时候善眼慈眉的奶奶说,气球坏了。边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解语。
正在给他织毛裤的解语明白儿子的意思,她耳朵不好使却听得清梁音吐出的每个音节,遂牵着儿子暖呼呼的小手去了家门口对面一个小摊贩那里买气球,气球五元钱一只,扯过气球的细白线儿缠在梁音细细的手腕上,梁音摇着手臂,气球在空中飘来荡去,他有时候会说:“谢谢妈妈。”
稚嫩纯真如天籁,解语由不得心花绽放着,觉得儿子太伶俐太乖觉太可爱了,有时候给他买支“冰激凌”,有时候是个热蛋饼。在解语看来,儿子梁音后来就是在恶作剧,故意弄坏了气球,买气球时好要那些附带。可解语又如何舍得责怪他呢?解语本来打算给儿子织两条毛裤,黄色的薄一些,蓝色的厚一些,让他在不同的时节穿,买来的裤子总是裆太浅,裤腿太长不合身。黄色的刚织好,蓝色的才起了个头,梁音就随他奶奶去了南方。解语送他们去机场返回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耳边都是儿子欢悦的声音……眼眶由不得就湿了。这当口,她接到办公室的电话,那边说:“新主任明天到任,早上八点在会议室开会。”
“知道了。”解语例行公事地答,她没有像别的接到电话的员工那样问:“新主任哪来的?原先在什么地方工作?升任还是平调?”之所以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是因为她对工作,只是固守本职,从来没有建设性的想法,不像有些女同事那样,要在工作上做出一些强于别人的业绩,谋个职位。解语在工业园区管理档案,需要的时候,上报一些工程资料,不论主任是谁,她都得做好份内的事。
热闹惯了一下子冷清下来的家,让解语不适应了,她出了门,见不远处的小超市门口有卖新鲜草莓的,挑了一些新鲜的、个头匀称的去隔着一个红绿灯、再拐个弯的姑母家,姑母留她吃晚饭,摘着豆角的时候,姑母凑近解语的左耳旁,放低了声音说:“有件事,别和人说,美美的同学,就是那个叫杨爱猫的,要跟个男人假结婚,去新加坡。结果被骗了。”
“这样的事多了。真结婚出去,让人卖了的都有,还愁个假结婚?”解语嗔怪姑母的小题大做。
“你不知道。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遇到这种事是耻辱。听美美说,上学时她就和个老男人勾扯着,他出钱供她学服装设计。新加坡的男人是后来认识的,骗她说要在国内帮她开公司,结果不来了,说是公司破产了……”说这话的时候,解语28岁,还沉浸在为人母的甜蜜中,表妹时美美24岁,省会计学校毕业,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时美美最光彩的形象之一,就是穿多彩、斜条、无袖的短裙,在夏天落日的余晖中,和几个大男生卖弄风情。而她的同学,那个叫杨爱猫的,解语只是听到过这个名字,因为美美不止一次和解语提过:“爱猫从村里转学来的,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女生,比我大四岁,和你同岁,生日比你还早一个月呢。爱猫胖,班里的男生都笑她,屁股比女老师还大。”解语当时心想:女孩子叫爱猫?会是什么样子?解语虽然爱幻想却没有先知先觉,不曾想到,杨爱猫后来竟然会和她的丈夫梁贵今睡到了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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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大早,解语去了会议室,早有同事三三两两在一起嘈杂着:“主任姓何,原来当过军官。”
“听说长得像个电影明星。”
“年轻人,还不满三十岁。”
“要是用军纪管理咱们,那可就惨了。”
……
会议室突然静了,嘈杂声像一群被弹丸惊飞了的麻雀,刹那间飞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几秒钟,分管工业的副市长,组织部长,工业园区老主任,和一位熟悉得令解语怀疑是在梦中的身影走进会议室,一行人端坐在主席台上,坐在会议室后几排的解语,眼珠子不错地看着那个挺拔、气宇非凡、风度翩翩的男人,大吃了一惊……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莫名的,解语脸烧上耳根,心怦怦着,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与会领导讲了些什么,她一句完整的都没听进去,只是知道了一个事实:从此,何可至就是工业园区新任主任,她的顶头上司了。
……最初的时候,这局面,让解语尴尬。首先,是称呼,当着别的同事,她不知该称呼何可至主任还是同学,似乎怎样称呼都有些别扭。
倒是何可至表现得落落大方,他私下里和解语说:“当然,你就叫我可至。咱们同学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用不着遮遮掩掩。”
“真没想到,你会回北城,又会到工业园区?”
“什么都让你想到还行?”何可至嘴角上弯,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开心。
后来,解语问何可至:“回工业园区工作,是不是你要求的?”
“那得领导同意。”何可至并没有正面回答。
“那你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好有心理准备。”解语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怪他。
“准备什么?欢迎大宴?有时间补就是了。”何可至笑笑。那以后,出出进进,俩人真是抬头不见低头便见了,何可至神态自若,解语便也释怀了……他们相约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庆典,一起给中年丧子的老师送去安慰。那样的场合,同学们开他们俩人的玩笑,俩人都不在乎。在何可至一再提及下,解语真的就给他做了个大头娃娃玩偶,把一只乒乓球编在米白色的细绒线中当脑袋,用黑丝线缝了一撮头发,又用黑丝线缝上笑得变了形的眉眼,有趣的是,笑得咧开的嘴巴里掉出几个鲜红的“哈哈”音符……何可至很喜欢,说:“有意思,回头请你吃饭。”
在何可至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他儿子的相片:穿淡蓝色的泳裤,光着的肩上扛只彩色塑料游泳圈,身上挂满水珠,一看就是从水里刚钻出来,脸圆,眼睛也圆,小脸儿胖乎乎的。一点儿都不像何可至。“这小子像他妈。”何可至说,“吃了睡了就想着玩。小小年纪,便冲电视屏幕上的美艳女星咧嘴笑——比我‘色’多了。我上学的时候,都不敢和女同学多搭话。”
“还说不敢,你那时候不笑不开口,女同学都有些喜欢你呢。”解语揶揄道。
“包括你吗?”何可至眼中闪过一丝坏笑。
解语的脸烫成了一块红布,深瞅了一眼何可至:“你什么时候学坏了?找打。”
“饶了我。怎就坏了?”他眯起眼,盯着她,笑。他注意到解语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在某种程度上她能隐瞒自己的情绪,但是那种天性的敏感流露出来的细微情致却是她无法掩饰的。
何可至到工业园区工作了没几天,同事们就都知道了他和解语的同学关系,俩人处得密。他们喜欢把别人玩麻将、逛商场的时间用来聊天。解语总是稍稍偏着头,左耳冲着何可至,她几次想和他说右耳失聪的苦恼,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理缺陷让她自卑而羞于启口……何可至喜欢捧一杯清茶,解语原先是不喝茶的,只喜欢白开水。因为何可至多次提到饮茶的好处:茶可以解腻,可以败火。而且品茶还像品人生,慢慢品着上了瘾,便会品出许多味道来……解语开始尝试着喝茶,先是“菊花”、“玫瑰”,后是“铁观音”……品了几次,解语喜欢上了“普洱茶”,和几粒红枣一起泡上……慢慢地喝,先前还觉得有点苦涩,可喝过之后,舌尖上就余香缭绕了……俩人喝着茶,交换着对人生、对事业、对婚姻家庭相似或不同的认知。在这个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于沟通的年代,他们交换了太多的感触。渐渐地,她发现他正是她需要的那杯清茶,疲惫时,可以给心灵解乏。
部队转业后,何可至先在省直机关工作了半年多,算是对地方有了点了解。可最初那段时间,工业园区的事务还是多得让初来乍到的他忙得团团转,不到一个月,单是点名让一把手参加的会,就有十多次,其他机关,多找借口,让副职替代。可何可至为尽快熟悉工作,次次都亲临会场,还认真地记笔记。会务之余,又是和商家谈业务,又是协调,又是接待,很少有正点下班的时候,一天的事务完了,何可至总要上网浏览一番,凤凰网、广澳新闻网都是他常常光顾的,部队生活形成了时刻关注国际局势的习惯。他没有像职工们担心的那样,用军纪约束他们。他和解语说:“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游戏规则。不能乱来。”
那段时间,俩人或者只打个照面顾不上说话;或者,何可至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几天都难得见面。晚上,他们便上网聊或者互发短信,总是她发得多,他回得少,有的时候,解语晚上八点发了:在哪了?别太累。工作是做不完的,尽心就是。何可至在外面应酬,隔好长时间才回道:明白。我就这性格,完不成计划,睡不好。
你的翩翩风度快要迷倒一大片了,羡慕呵。
哪有。别人关注的是这个位置。如果平民,谁会注意你。
差矣,你的儒雅真的难见。
谢谢夸奖。
……
面对面不好意思说的话,短信和网聊正好作了补充。解语有时候听不清别人说话,表情便迟钝,网聊和短信正好弥补了缺陷。所以,她特别喜欢短信交流。不在一起的时候,解语脑海里总是闪现着那个翩翩身影,他微微眯眼、嘴角上翘的笑,得体的言词,慢慢抽象成一种缥缈的东西,深入了她的心扉……生活空间加大了,幻想的空间更是呈几何级扩张了。
喜欢一个人,从来说不清喜欢他些什么。
解语和何可至之间的交往是纯粹的、心灵的。而心灵的交往最吸魂。一个眼神对视,往往比脉脉含情有着更深刻的内容;偶尔的指尖相触,神经深处便一阵电闪雷鸣。他们都不是自私的人,对各自命运的尊重,压抑着他们不期而至的激情和冲动。每遇到“边缘”时刻,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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