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财这辈子打过的熊,两只手数不过来。
可那个正月初三,他知道自己打错了。
事情坏在那场倒春寒。本该开河的时候,又冻上了,冻得比腊月还瓷实。
山里的野物都饿红了眼,成群的狍子下山啃树皮,野猪拱翻了半个村的地窖。
他是循着爪印找过去的。雪地上那串梅花印记,深一脚浅一脚,明显是饿极了的大家伙。
顺着山脊追了小半天,终于在个避风的山坳里瞧见了正主。 一头母熊,肚子瘪瘪的,肋骨都凸出来了。正拿爪子扒拉一截朽木,想找点虫子吃。
猎枪枪托抵上肩膀那一刻,王德财手稳如山。
二百米的距离,闭着眼都能打中。扳机扣动,后坐力微微一震。
中了。
母熊晃了晃,像喝醉了酒,前腿一软跪下去,嘴里涌出黑红的血。
它还想站,可劲儿已经散了,侧身倒下时,肚皮露了出来。
奶头。八个奶头都胀鼓鼓的。
王德财的心咯噔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时,母熊已经没气了,眼睛还睁着,直勾勾望着东边一处石缝。
顺着看过去,石缝深处,三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正惊恐地往外瞧。
刚断奶的崽子,顶多仨月。一只毛色黝黑,缩在最里面一动不动。
一只个头稍大,护在前面龇着还没长全的乳牙。
最小的那只,额头一撮白毛格外扎眼,正哆哆嗦嗦往母熊那边爬。
它爬到母熊身边,用小爪子推了推那具渐渐冰冷的躯体。
没有回应。又去拱母熊的脸,舔舐那还在流血的嘴角。
王德财蹲在雪地里,半天没动弹。
山风呼啸,卷起雪沫子打在脸上。
他从怀里摸出那瓶二锅头,仰脖灌了一大口。
酒顺着嗓子眼烧下去,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要说扔下不管,三只崽子活不过天黑。可要说带回去……
最小那只还在舔母熊的血,舔得满嘴都是红的。
它大概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就不动了,不再用温暖的怀抱裹着它,不再用粗糙的舌头给它理毛。
“日他娘。”王德财骂了句,脱下军大衣铺在地上,一只一只把熊崽抓过来包上。
黝黑那只挣扎得最凶,咬了他一口,小牙印在虎口上留下两排血点子。
大个的呜呜叫着,声音像是在哭。白额的最乖,团成一团窝在他臂弯里发抖。
下山的路上,王德财一手提着枪,一手抱着包成一团的崽子。
那头母熊他没动,留在山上,让它入土为安。
三只崽子在他家土炕上住下了。起初喂羊奶,后来喂苞米糊糊,再后来啃生红薯。
它们长得快,眨眼就从巴掌大小变成半大狗那么大。
白额最亲人,走哪跟哪,晚上非要钻被窝。大个的王德财叫它壮壮,啥都吃,剩饭剩菜来者不拒。
只有那只黝黑的,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别的崽子吃食时呼噜呼噜的,它吃得慢,边吃边拿眼睛瞟人。
别的崽子玩闹打滚,它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盯着王德财看。
那眼神,阴沉沉的,不像三个月的崽子该有的。
王德财给它取名叫黑子。
转眼两年过去。三只熊都长到一人高,再养在院子里不合适了。
王德财在后山给它们搭了个窝,教它们掏蜂蜜,挖竹笋,找橡子。
白额和壮壮学得快,黑子却总是心不在焉。
它更喜欢盯着王德财手里的猎刀看,看刀刃上反射的寒光,看刀把上磨出的包浆。
那年端午,王德财喝多了,躺在院子里睡着。
醒来时,黑子正站在他身边,一只爪子悬在他脖子上方,利爪伸出有半寸长。
四目相对。王德财看见了黑子眼中赤裸裸的杀意。
“下手啊。”他闭上眼睛。
爪子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收了回去。黑子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从那以后,黑子开始了它的报复。不是简单粗暴的袭击,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折磨。
先是鸡舍。十几只鸡一夜之间全死了,脖子拧断,整整齐齐码在院子中央。
接着是狗。王德财养了八年的老黄,被活活吓死,死时瞪着眼,嘴里还咬着自己的舌头。
苞米地被糟蹋,菜园子被翻个底朝天,连水缸都被推倒摔碎。
每次作案,黑子都会留下记号——一撮黑毛,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它在宣战。用一种残忍的方式,一点点摧毁王德财的生活。
村里人劝他打死那畜生。王德财不吭声。欠的债,总得还。他认。
第三个年头,白额和壮壮回来过一次。
它们已经完全野化,但还记得他。
白额拿大脑袋蹭他的手,壮壮在院子里打了个滚。
它们似乎想劝黑子,可黑子理都不理,独自消失在夜色中。
第四个年头,折磨升级了。
王德财开始在各种地方发现陷阱——路上的绊索,门框上的尖刺,甚至茅厕里的深坑。
黑子学会了人类的阴险,并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第五个年头的腊月二十九,大雪封山。
王德财进山查看套子,想套只兔子过年。
山路湿滑,他格外小心。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黑子会在崖边等他。
扑击来得突然。王德财只觉得背后一阵恶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了崖边的枯藤。
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藤条在他的重量下发出不祥的断裂声。
黑子站在崖边,俯视着他。
五年的时间,让它从瘦弱的幼崽变成了四百斤的巨兽。
一身皮毛黑得发亮,肌肉虬结,獠牙森白。
只有眼神还是老样子——恨,彻骨的恨。
枯藤断了一半,王德财的手在血和雪水里打滑。
“来吧,”他看着黑子,“该结束了。”
黑子伸出前爪,按在枯藤上。只需要轻轻一划,一切就结束了。
母仇得报,它等了五年。
枯藤彻底断了。
下坠的瞬间,王德财看见黑子动了。
不是转身离开,而是俯下身,张开大嘴咬住了他的胳膊。
锋利的牙齿刺破棉衣,深深嵌进肉里。
痛。钻心的痛。
但他没有继续往下掉。黑子咬着他,一寸一寸往上拖。
雪混着血,在崖边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终于,他被拖上了崖顶。
黑子松开嘴,后退几步。
王德财的胳膊血肉模糊,白骨都露出来了。
他撑着坐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养了两年、恨了他五年的熊。
它为什么要救他?
黑子慢慢转过身,面向山谷。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
那吼声在雪山间回荡,苍凉,悲怆,像是在祭奠,又像是在告别。
然后,它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
王德财在雪地里坐了很久。
血还在流,胳膊已经没了知觉。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恨了五年,也纠缠了五年。到头来,谁也没能下得去手。
不是原谅,是一种比原谅更复杂的东西。是宿命,是无奈,是造化弄人。
春天来临时,有人在深山里见过三只熊。
两大一小,相依为命。大的那两只一黑一棕,小的那只,额头上有撮白毛。
王德财的胳膊废了,再也端不起枪。
他在院子里种了些苞米,有时候会发现地里少了几根。他不恼,反而笑笑。
有些账,算不清。有些缘,断不了。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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