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富顺老汉就起了床,蹑手蹑脚把门打开一条缝朝院坝里张望。
月亮应该还在雾气上头照着,这倒好,可以省了电筒照路。富顺老汉轻轻掩紧门,回身到床边叫老伴,你起来给四娃做点吃的,我们早点出发。其实不用叫,老伴已经翻起身穿上衣服了,正扣坎肩的纽襻。
灶屋里响起洗锅舀水与扒拉柴草声音的时候,四娃也起来了,虽然天黑后就早早地睡下了,但基本上都是迷迷糊糊地一晚没睡着。四娃摸黑往灶屋里去,想把猪草提前斩好。
四娃听见父母在小声说话。母亲说你去拿两个鸡蛋来,父亲说不行,再凑够三个就能拿街上去卖了。母亲就没再坚持,说你把火搭大些,我刮面疙瘩了。
灶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灶门口吐出来的火舌把篱壁照得红彤彤的,头顶上吊着的十五瓦电灯泡便显得多余。
富顺老汉挽一把胡豆草准备往灶孔里送,转头见四娃进灶屋来,说再多睡一会儿,今天不要你斩猪草。四娃说睡够了,我先收拾一下。收拾啥呢?行李铺盖早都捆好了放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就等吃了饭出发。北京太远了,老早就得做好准备。
四娃拿水瓢去石水缸里舀水。洗脸刷牙完毕,母亲已经把一大瓷碗面疙瘩端到八仙桌上,两包行李被移到板凳上了,电灯泡这时候不顾浪费地放射出耀眼的亮光,四娃感到有些奢侈。面疙瘩刚好满满的一大瓷碗,热气直往电灯上扑腾,倒像那灯泡冻得正需要吸热气似的。
四娃望了一眼电灯又望着瓷碗里的面疙瘩,说这么大一碗吃不完。你给老子装秀气,莽起吃!富顺老汉板了脸说,你吃饱了好赶车,下一顿还不晓得哪阵儿才吃得上呢!四娃就埋了脸喝口汤吃点面疙瘩,又喝口汤吃点面疙瘩。
今夏收成好,五百斤麦子封存在好几个釉缸里,要吃的时候舀一瓢出来,去灶屋旁边的石磨上磨了,拿箩筛反复筛,麦麸喂猪长膘,面粉人吃。今年家里没去大队农机房做挂面,母亲说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不去花那个冤枉钱,父亲立即赞同说要得,挂面还莫得面疙瘩经饿。四娃当时站在一旁没吭声,虽然都是细粮,一样的东西,但挂面多一道工序,吃起来比面疙瘩入味,口感好。做不做挂面无所谓,只要不顿顿吃红苕酸菜就行。
四娃厌恶吃红苕,肠胃大概被红苕撑坏了,总是胃酸,像蚊子在心上冷不丁地咬了一口,大人们叫得形象生动,说是“叮心”,那股从肚里冒上喉咙来的怪味刺鼻刺喉得恶心。
有一回四娃正“叮心”哩,母亲上楼解下吊在梁上的蛇皮袋,抓了一把花生来叫四娃吃。生花生治“叮心”疗效特别好,灵丹妙药似的。但花生多金贵啊,哪能每顿饭后都吃几粒生花生呢?好在土地下户了,米面比大集体时多了起来,不用再顿顿吃红苕酸菜了。
那时候四娃感到奇怪,同样的土地,啷个分到户后米面就多起来了呢?但这个多也是有限的,人太多,土地太少,还是得用红苕酸菜轮换着吃,否则到年尾就只能喝西北风。岂止是年尾,翻年过后的二三月,余粮没了,红苕也没了,地里的蔬菜还没长起来,干菜、干苕果、干萝卜挂挂也没多少,从记事起就是红苕酸菜当家,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是吃不到细粮的。
出门的时候刚好鸡叫二遍。雾似乎更浓了些,经过牛圈时,四娃说:爸,我给牛喂下草。富顺老汉说牛吃早饭还不到时间,想了下又说,要不今天喂早点。四娃反过双手放下背包。见有人过来,牛已撑起前蹄站起来,耳朵一扇一扇地鼓着眼朝四娃看。四娃抱起圈门边的半筐青草丢过去,顺手抚了抚牛脸。牛伸出舌头来舔四娃的手。霜打过的青草发枯发黄,是四娃昨天傍黑种完麦子后,看看天色尚早攀到滴水岩悬崖上割的蓑衣草。
有东西扑打着裤腿,不用看都晓得是黑虎。四娃把手缩回来去摸黑虎的头,狗东西尾巴摇得更欢了。刚出村口,黑虎对空“汪汪”两声,像吠那些茫茫的夜雾,又像在喊“出发了”。黑虎往前一蹿五丈开外就停了下来,等四娃与富顺老汉走近了又再往前跑去。
山路在脚下开始蜿蜒出至少六十度角坡度的时候就快到枣儿垭了。翻过枣儿垭,就真正离开村庄了。四娃说爸你歇一下吧,富顺老汉说要得。刚才穿过竹林时雾浓得很,伸手抓一把肯定都捏得出水来,水珠从竹叶上嘀嘀嗒嗒地掉落,跟下雨似的,弄得头上身上都是。露水也重,道旁的狗尾巴和铁线草被惊醒,恼火地把一身的湿漉漉发泄到裤管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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