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铛铛铛……”锣鼓声震耳欲聋。小青年胳膊真有劲。他们不知道四十几年前有个小李,踩着这条路上班,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脑袋就扁了。小李会不会知道疼?不会。因为他正在埋头干活。他也不知道顶板上的石头已经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没,小李顾不上看。小李还没有结婚,他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切都不知道,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走了,走得很远,匆匆地,没留下任何痕迹。小青年们也不知道建矿时我们是怎样干活的?那时一个人要顶现在的一群人。为了这个矿死了多少人,说不清楚。光采煤工作面那次失火就烧死了五个矿工,都是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结婚还不到十天就没了。还有那次木料场失火,那个长辫子姑娘死得最惨,她是木料场最漂亮的女孩子,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华,从来不像现在的女工那样描眉涂嘴。平时,刘师傅连和那双丹凤眼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甚至不敢想这辈子能碰一下她的手,那天他竟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怀里是烧焦的女人,黑乎乎的像这脚下的柏油马路。矿工们都流泪了,特别是刚刚进矿的新工人,更伤心、更悲痛。记得刚发生事故的那一个月里,整个矿山都没有笑声……
身后的青年矿工们在哈哈大笑: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莫回头……咚咚咚……铛铛铛……哈哈哈……小崽子们在拿我取笑呢!刘师傅觉得喉咙发干,全身燥热。背上出了很多汗,又黏又痒。快到矿办公楼前的那个大门口了,只有几步就永远离开矿山了。这个大铁门四十多年来他进进出出走了多少回?一天四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呢?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那四十年呢……刘师傅算不出来了。脚下镶在路面的每个石子的形状、颜色,他闭上眼睛都能记得起来。唉!人就这样不知不觉老了,没有用了,就这样被几个小青年欢送出了大门,永远成了大门之外的人了。
这几步真难走。是的,跨出这个铁大门就不是矿山的人了,是局外人。刘师傅顿时觉得心里空得厉害。锣鼓声惊天动地,小矿工们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是不是自己退休了给他们腾出了位置才让他们这样对待自己呢?刘师傅的鼻子酸了……
出了门,刘师傅的胃里有股热乎乎的液体向上冲。只是这么几分钟,一切被扔在了身后。那台他用了四十多年的老式机床,明天就由一个留八字胡长头发的小伙子来操作了。他不会爱护它,就像他对其他人一样,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他会对它胡来。如果他们相处不好,肯定会打架的。当然,谁胜谁负还得由事实来证明。刘师傅记得,他最后一次擦洗了一下它,很亮,像新的一样,并上足了油,然后再仔细看了看,总觉得它要说话,他们相伴四十多年了,他熟悉它的每一寸身体,它的性情,像熟悉自己的老婆一样。可是,它明天就要委身别人了。矿上每月给他发工资,发了四十多年,养活了他,养活了他的家。这一生大部分快乐、忧愁、烦恼,都与矿山有关,现在无关了。四十年前一个活蹦乱跳、满头乌发的小伙子从古老的渭水源头兴高采烈地从这个大门走入,现在成了一个老人从这个大门走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门还是那门,山还是那山,所不同的是人从青年变成了老年……
刘师傅的腰一下塌了,站住脚。
“你们……”他的声音衰老而疲惫。“就送到这儿吧……”
“常来……”大家纷纷道别。
刘师傅很不自然地与所有欢送他的人握手告别,默默转身,歪歪斜斜往家走,步履艰难。
刘师傅知道一生里最热闹的场面结束了,也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刘师傅感到一片茫然。他走了几步,发现行人都在驻足观看他胸前那朵硕大的红花,刘师傅一把撕下来,顺手扔在马路边的小水沟里,转身就继续往家走。但刘师傅突然想到,机电队的工人下班后经过这里时看到欢送他的花扔在这里,会产生什么想法?刘师傅就又转身向花走去,还挪着沉重的腿跑了几步,把他扔进水渠里的花拾起,双手背着,把那朵刚才还端端正正挂在胸前的大红花藏在身后,生怕人看见,像做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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