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木耳开学后两个月的一天下午,那个人又来了。那个“骡子”。
放学后的木耳,一进居民点,老远就听到了那匹骡子特殊的铃铛声。出于好奇,木耳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那匹土黄骡子在庄门前的石墩子上拴着,前面的地上放着个添了黄草的芨芨筐。
随着骡子低头、抬头,还不时摇一下头的动作,脖子里的铃铛发出张扬而欢快的响声。看到木耳走到了跟前,骡子还对着他响响地打了个鼻喷。
打完鼻喷后的骡子,随即尥了个蹶子,一拧身子,挡在了庄门口。木耳进不了庄门。他向四周一瞅,看到一根木棍,拿了起来。木耳抡起木棍向骡子屁股打去,骡子一惊,扽着缰绳挪开了身子。
木耳进了庄门,看到妈从屋门里探出头,向他看了看,又缩了回去。木耳进到屋里,看到“骡子”在炕沿上挎着,面前摆着炕桌,上面放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缸。
那人看着凝望他的木耳,端起茶缸,吸溜了一口茶。
“放学了,木耳。”那人说,声音有些局促。那人放下茶缸,想跳下炕沿,但挪动了几下,坐稳了,又吸溜了一口茶。
“嗯。”木耳应了声。
“学得咋样?”那人大嘴一咧,露出少见的开朗。“爹不在,没人管,可要学好。”
“嗯。”
木耳低下了头,从头顶摘下了斜挎的书包。他听到妈在里屋里“咯噔咯噔”擀面的声音,走了进去。
“妈。”他说。
“回来了。”妈并没停下手中的活,佝着腰,双手扶着擀面杖,身子一前一后地晃动着。但她马上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木耳。
妈麻利地握住了木耳的手,把他拽到了外屋。
“问候你干爹了吗?”妈说。
“嗯。”木耳声音微弱而含混地应了一声。
那人还是刚才的那样一笑,不过,似乎含了些尴尬的成分。
“别难为娃子了。娃子还小,不懂事。”那人说。
木耳心生恼怒,但又不完全是,还有些说不清的委屈。他看了看那人——“骡子”,又看了看妈。他看到妈和“骡子”也相互对望着,古怪的眼神里传递了些什么东西。
妈突然一扭身,进了里屋。喊木耳,让他也进去。
“木耳,没醋了,你到供销社灌点醋去。你看,我擀的凉面。凉面,没醋可不好吃。”妈说。
妈把手里事先预备好的一个瓶子递给了木耳,又蹲下身子,从案板下面的什么地方摸出了两个鸡蛋,塞进了木耳上衣口袋里。
木耳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但他看到妈坚定的神情,确定他必须去。他抽了下鼻子,像是那匹骡子要打鼻喷,然后出了门。
供销社就在学校旁边,来回得半小时。他急匆匆地走着,仿佛妈严厉的目光就在后面盯着。连路上遇见几个贪玩的同学,邀他一起打土块仗,他都没有参与。
由于肚子有些饿,走得又急,木耳的头上都渗出了大滴的汗珠。但他一进门,就感到了一种错误,并且感觉那错误就是他造成的。
屋里弥漫着一股黑夜一样黏稠的气息。炕上的炕桌不在了。妈和“骡子”都在炕沿上挎着。“骡子”的一只手紧握着妈的手,另一只手在妈的头上抚着。
木耳进去后,像触电一样,他们赶忙松开了手。“骡子”抚妈头的手在那儿僵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妈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眼睛里进了个啥,让你干爹看下。没啥,是刚才油泼辣子时,扑了一下。”妈说,强硬地一笑,要下炕。
但木耳看到妈迟疑住了,她没有穿鞋,连做饭时腰里的护带也没有了。“骡子”脚上也没有穿鞋的。
空气中有种僵持的不安。
“骡子”突然笑了,像是极力给空气掺杂些平和的东西。他咧了咧嘴。
“木耳,看干爹给你带了啥?”“骡子”说,从口袋里慌张地掏着什么东西。他终于掏出来了,在手里晃着,是一本小人书。
木耳没动。他脑子里有着本能的拒斥。
“拿着。你干爹从马营给你特意买的。”妈声音颤抖地说。
木耳下意识地上前接了过来,一翻,是他常念叨的连环画《地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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