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进出家户的总通道。
高门楼,有钱人家的门面。台阶高起,大门如楼,门墩赛鼓,左右双狮。袁店河上下,这样的人家有俗称:高门大户。
袁店古镇中,两处门楼最高。高家,还有镇公所。
高家生意大。一路进京,不住外姓店。下汉口,坐自家船。有个旧事,能说明高家生意的大。说是过捻军,炮轰镇西门。危急时刻,高家搬出贩茶的木箱,摞起,泼水,连夜冻出一道厚厚的冰墙,就在西门内。
一路之隔,镇公所的门楼也高。镇公所,上面拨付款项盖起来的。官不修衙,老话有老理。高家门楼,就成为袁店镇上最高的门楼。
两处还有一比,都是古式老瓦房。站在罗汉山上,还有河中行船上,都能遥遥看到。
当年,老瓦房相当显眼。房顶,屋脊六兽,疙疙瘩瘩。厚墙,锻过的大青石条,规规矩矩,交错咬缝。糯米、蛋清熬制的黏灰,勾缝,道道白细。屋内地面,一水老青砖,温润厚重。前檐外出,下为联廊,松木为柱,矗立在鼓形柱础石上。条石为阶,青砖铺设院内地面,光洁,闪亮,苔藓油绿。
万物有灵,老房子也是。天要雨雪,柱础潮而润,凝结水珠。高老四说,这叫天地相通,是象天法地的建筑之术,与天沟通,以知天意,得天之命,循天之道,邀天之福。
他这样说时,陈小二满脸着急,不懂。
几天来,雪有些大,陈小二扫罢院子,就坐在檐下看雪化水。顺着喜兽花纹的老瓦当,水下流,如串珠,闪散着幽幽的瓦蓝。坐在屋内看书的高老四,也就出来了。他是隔着窗格子看见陈小二的。窗格子由樟木条别成,上下中间,横竖几根,衬着凸凹砖雕,很别致。
陈小二还有一层着急,肚子饿了。一天就吃两个蒸红薯,三四天了,满怀酸水。可是,高老四还是不叫拆窗格子。送镇公所的话,可以换米,白花花的日本大米。还有,老房子上面的瓦松,也不能拿到药铺换钱。
瓦松,性味酸,平。通经络、散风、清热止血,入过《本草》。流鼻血了,捣碎瓦松,糊在眉头和鼻上,立马止血。高老四给陈小二用过。
高老四说,“咱是高门楼,不干丢老祖宗的事儿。”
高老四又说:“咱是高门楼,还得施饺子。省省吧,先得够那顿饺子宴……”
就饿着肚子,两人看雪,听水。
1942年的这个冬天,高家大院笼罩在雪中,像是一条画舫,飘逸,雅致。寒风拂拂,银雪洒洒,如果没有肠鸣,高老四依然觉得身处江南朦胧的烟雨中,感悟着辉煌岁月的斑斓和败落时光的变迁。
高家败了。
高老四心里也承认。
没有吸大烟,没有赌,也没有别的什么,就是生意不好做了,日本人进来后的这些年里,高家各地的货号、商号,越来越少,一年年地败着。
尤其是1942年,连续的水灾、干旱,这一年过得特别漫长。高家已经是空架子了。甚至不能隔三岔五到“沙记老汤”吃上一顿,在街头摇头晃脑走走,展示一下油汪汪的嘴巴,哈出饺子就酒的气味儿。下人们就以各种理由离开。陈小二没有走,他没有地方可去。
陈小二也有一个地方去,镇公所,那里设了“维持会”,只要听人家话,给人家干活,好吃好喝。可是,高老四说,那里不是好地方,不能去。
不去就不去吧。
陈小二记住高老四的好。好几个秋天,高老四为他额头涂抹瓦松糊,掺了凉润的冰片,治好了他的头痛和鼻血。
还有,陈小二觉得高老四可怜,都走了,他咋办?
高老四啥也不会干,就会读书。
高老四呢,读书之余,还不想坏了祖上的规矩。年三十中午,年年,高家包了“沙记老汤”的店面,施舍饺子。白皮,大馅,饱盈盈,鼓腾腾,热乎乎。萝卜,大肉,羊肉,大葱,香,鲜,美。一锅锅,一碗碗,管饱。
年三十上午,还有半天年集,多是穷苦人赶的,想趁着商家出手存货,图个便宜。老祖爷开始,几代了,高家就在年三十的这个中午,施舍饺子,一锅锅,一碗碗,管饱。
就在前几天,沙老板还在街头问过高老四,“掌柜爷,饺子宴,还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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