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八岁开始喜欢离开地面到高处去,爬树、上房什么的。有一次他找到一个破梯子,架在自家山墙上,爬进天窗。天棚上没他想象的奇妙,就是说没有奇怪的东西,只是稍微昏暗一点儿。不过也没白来,他发现几张有大量汉字和球球蛋蛋陌生字的报纸,都发黄了。还找到一张图片。报纸字太多,他讨厌,随手扔在旁边。图片上有画儿,还是彩色的,他小心放进上衣兜里。
杨一上来的时候,面朝梯子,正手扶梯,从天窗下去时,他背对梯子,双臂后置把扶。刚踩下第二格梯,衣服从后面被拽住了,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伸出来那样,把他吓坏了。急回头,原来是天窗木框有个地方“劈”开了,突出一个木刺,把衣服勾住了,他反身给自己解了下来。
回屋之后,他掏出图片,灰尘擦掉之后,看出来是一张明信片。图片标注“大連の海辺”,看汉字看图,他猜出来了,那是大连海滨风景。杨一1962年出生,没学过繁体字,“連”他倒认识,妈妈叫连秀芝,妈妈的姑姑从黑河写信来信皮上总写“連秀芝”。至于那个“辺”不就是“边”嘛,一撇没有出头罢了。他翻过来见还有几行日本字,琢磨了一番,他只认识一个母亲的母字,一个私人的私字,还有一个忘记的忘字。杨一端详了半天,也猜不出什么意思。奇怪的是,他没有扔掉,而是放在自己藏东西的小铁盒里。这个铁盒有扣袢,他平时锁得死死的。
他一直都记得这个事。
杨一家住在爱民街解放路交叉口解放饭店后身,一个红砖、铁皮顶平房大院。这个院子有好几个同样的平房,还有一块儿空地——他没有真正看见过,这时候这块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盖了好多小仓房,其中就有他家一个。杨一从记事起,就有人说这个大院套曾经是日本军营。1945年光复之后,政府改造成民居。如果他没有发现几张日文报纸和那张明信片,他都不相信,因为他周围根本没有电影里那种有关日本鬼子的任何氛围。但自从藏起那张明信片之后,他总是记着这件事。慢慢喜欢打听日本侵占牡丹江时期的事情。有一次去西长安街姥姥家,缠着姥姥讲故事。姥爷插话道:
“还打听啥呀,你家就有啊。你回去问问你爸爸,你大爷爷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啊,怎么死的?”杨一问。大爷爷是爷爷的长兄,这个他知道。
“嗨,你个糊涂孩子!”姥爷叹了口气,“你大爷爷赶着马车在火车站等活儿,一阵风吹来几张纸。你大爷爷并不认字,他捡起来寻思,能干点啥,拉屎擦个屁股啥的。正端着正面反面瞧瞧干净不干净呢,两个日本宪兵扑上来高喊:你反满抗日!立马抓起来,整到北山根儿,给吊死了。”
杨一非常震惊,从来没听说过。呆呵呵地问了一句:“为啥捡几张纸都不行?”
“哎呀,还说这个。那时候中国人受老委屈了,啥啥都不行啊。”然后才说:“你大爷爷捡的那几张纸,据说是抗日传单。”
杨一这时候都十一岁了,知道那叫白色恐怖。
从此开始,杨一成了一个近代历史迷,或者说是个牡丹江伪满洲时期历史业余研究者。这件事贯穿了他整个求学时期和工作年代。他陆续找到了一些资料、档案,其中有一张珍贵的老照片引起他的注意。画面是街角上的两层建筑,文字说明标注:伪满洲牡丹江市金铃街军需商店,现爱民街西一条路口。这个位置杨一十分熟悉,和他家紧邻,他甚至在照片上找到了进入他家院子的通道。想到这一层,他恍然大悟。军需商店专门为军队设置的,那就证明了,他家所在的大院套的确是日本军营。传言不虚。那住在军营里的人,必定是军人。天棚上的明信片,不是日本军人要寄出的,就是不知名的军人收到的。
这时候,杨一已经知道了当时牡丹江商业繁荣的西区,那个著名的银座通,就是他家旁边的解放路。银座通在历史记录中已经被苏联红军夷为平地,这样看来还是有幸存,比如杨一家的住所,许是当时孤零零的所在。但那里面的军人可就不一定了,或者从某一个视角说,他们的命运十分确定。杨一想,按道理,形势已经明晰,日本人服输投降是最正常的选择,但他们在牡丹江选择负隅顽抗。牡丹江战役打得异常惨烈,从1945年的7月开始,一直打到8月,从牡丹江外围各县,打到市郊,十分胶着,处处焦土。8月16日牡丹江市区解放。杨一每每阅读史料记录和亲历者回忆录,隔着时间距离,依然能看到惨不忍睹的破坏和死伤。他常常掩卷静思,然后低低地吼一声:“反人性啊!”又想,战争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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