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则外国幽默，标题是“女人与地图”，说15—20岁的女人像非洲，半柔美，半狂野;20—30岁的女人像美国，充分发掘，堪为极品;30—35岁的女人像印度，热辣、智慧、美丽;35—40岁的女人像法国，虽然被战争摧残过，但仍值得珍惜;40—50岁的女人像德国，败于战争，但没有失去希望……

　　如果按这个标准，“徐娘半老”应该算是“德国”吧?用“徐娘半老”来形容年过四十的张曼玉和巩俐，她们也许不爱听，但是如果用来形容现实中的一个过了四十的妇女，她多半不会太反感，因为还有“风韵犹存”跟上来，说明自己还是美貌的。

　　然而现实中，又有多少男人为“徐娘”心动?

　　“徐娘”骨子里的那种妩媚的成熟美，真的跟青春水灵张扬妩媚的美眉有得一拼吗?

　　追根溯源，历史上还是真有“徐娘”这个人的，她的名字叫做徐昭佩，是南朝梁元帝萧绎的妃子。

　　徐昭佩出身名门，其祖父是南齐吏部尚书徐孝嗣，其父是信武将军徐绲。史书记载“妃以天监十六年十二月拜湘东王妃”，天监十六年，即公元517年，湘东王即萧绎，当时萧绎才十岁。而萧绎被封为湘东王，出镇荆州，当刺史的时候是十七岁。

　　也就是说，徐昭佩早就许配给了萧绎，那一年，她大约是十二岁。

　　古人结婚特别早，这里又是一个很具代表性的例子，新郎十岁，新娘十二岁。

　　和历史上不少皇帝一样，萧绎属于职业错位的一个典型，对政治了无兴趣，倒是喜欢绘画和文学，而且，并不是简单的附庸风雅，而称得上是一个实力派的艺术家。朱自清先生那篇脍炙人口的《荷塘月色》，写“采莲的季节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就曾引用萧绎的《采莲赋》：“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这一段引用为朱先生的散文增色不少(想不通以前高中教材的编者为何要删掉)，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萧绎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多情人，不过他喜欢的是“媛女”，就是“美少女”，所以，当大萧绎两岁的徐昭佩女士为萧绎生下一子一女后，萧绎对她就有些审美疲劳，觉得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了。

　　徐昭佩长得如何呢?《南史》上说：“(妃)无容质，不见礼。帝三二年一入房。”萧绎两三年才和徐昭佩同房一次，只因她长相一般，没有礼节。这可能是萧绎对她没有感觉的根本原因。

　　既然在相貌上没有什么优势，就在内在美上苦下功夫。颇有危机意识的徐女士为缩小自己与爱人同志的文化差距，决心从自己做起，积极行动起来。

　　于是，徐昭佩进入到萧绎的“文艺圈子”，听文人高谈阔论，微笑点头，发表评论，甚至吟诗酬和。但是这种向上的精神，高雅的生活态度，并没有打动萧绎，男人对女人失掉的感觉好像是很难重新培植成活的。

　　那时候没人办杂志，所以徐夫人看不到《怎样拴住老公的心》之类的文章，学到“拴夫秘籍”，她又没耐心，这条向丈夫的兴趣看齐的路没走通，她就有点自暴自弃了。

　　史书记载“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也就是说她很喜欢喝酒，乱醉如泥之后还将秽物吐在丈夫的龙袍上。

　　其实，这样的记载对徐昭佩不公平。因为徐昭佩并不是一嫁给萧绎，就爱上喝酒，成为女酒徒的。

　　徐昭佩嗜酒，应该是在萧绎冷淡她之后发生的事。这时候的嗜酒，除了借酒浇愁之外，还有点破罐破摔的味道。当然，她破罐破摔的目的是为了引起萧绎的怜惜：好端端一个女人，醉成这样，做男人的不心疼吗?

　　然而，萧绎对于这种“女酒鬼”形象极端厌恶，你喝多了就算了，偏偏还要吐，要吐也就算了，偏偏还要吐在我的衣服上!于是，萧绎愈加对徐昭佩熟视无睹了。

　　要是萧绎骂徐昭佩两句，徐昭佩的心里还会好受些。对于自己在乎的男人，女人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自己卖力折腾，男人却无动于衷不来理她，眼看“苦肉计”算是白折腾了一回，徐昭佩就改变路线，走极端去给丈夫下另外一剂“猛药”。

　　萧绎是史上有名的独眼皇帝，关于他眼瞎的原因，有两种说法：

　　萧绎的父亲就是崇佛好佛的梁武帝，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和尚手执香炉来到金殿前，说自己要托生于皇宫。醒来之后，便有宫女汇报说后妃生下一子，且就是一只眼!这个刚生下来的婴儿就是萧绎。梁武帝天生就对和尚有好感，所以很宠爱萧绎。这是第一种说法，带有很大的传奇性。

　　第二种说法好像更让人可信些，那就是说萧绎从小是个好学生，学习上是非常刻苦，但他不讲究用眼卫生，害了眼病，还拼命读书，结果把一只眼睛硬是读瞎了。

　　不管怎样瞎的，萧绎对自己瞎眼的事实很是忌讳，非常反感别人提到“眇”字。有一年，他年纪还小，举行宴会。会上，歌舞伎演唱屈原的《九歌》，唱到《湘夫人》时，歌者唱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萧绎大怒，认为“眇”有偏盲之意，是骂自己只有一只眼睛。

　　徐昭佩对自己的独眼龙老公，竟别出心裁弄出一种“半面妆”来对付他。即半面脸上化浓妆，半面脸上不施脂粉。徐昭佩的逻辑是，你不就是一只眼吗?我两面脸上都化妆岂不是浪费吗?李商隐《南朝》诗云“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说的就是这事。

　　萧绎不是傻瓜，他当然明白徐昭佩的刻薄用意，当场拂袖而去，基本上不来了。

　　二

　　徐昭佩深宫寂寞，芳华虚度，这时她已经年近不惑了。是人都有七情六欲，终于按捺不住，她先是与遥光寺的智通和尚暗通款曲，接着找到了一位更好的对象——眉目俊秀、举止风雅的美少年暨季江。由于萧绎眼睛不好，又喜欢读书，所以常令左右侍臣轮流读给他听。暨季江就是其中的侍臣之一。

　　徐昭佩刚开始勾上暨季江的时候，还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后来索性公开来往，萧绎在龙光殿上与群臣大谈文学及老庄之道，徐昭佩就派心腹侍婢引暨季江入宫幽会，这也有气萧绎的意思，你不喜欢的女人照样有人爱!你不找我，我就去找爱我的人!

　　这位暨季江，胆子也大，不但敢给“领导”戴“绿帽子”，还公然谈体会(顺便说一句，萧绎那时还没称帝，徐昭佩死后三年，四十四岁的他才即皇位，两年后去世)。有人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不怀好意，问他感受如何，他就说：“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意思是说柏直这个地方的狗，老了也能狩猎;溧阳这个地方的马，老了却还有神韵;徐妃，虽然老了却仍然很多情。“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句话便是由此而来。

　　暨季江用狗和马来和徐娘比，可见他一点也不尊重徐娘，对她只是玩弄的态度。徐娘毕竟快四十岁了，按照当时的美容条件，她这个年纪，怕是脸上的褶子拿粉也遮不住了吧，肌肉也松弛了身材也臃肿了吧?暨季江只不过是整天为萧绎读书，读得昏了头，觉得生活枯燥无聊，为寻刺激，才和徐娘对上眼的。当然，他也说得够直白，徐娘，只是“多情”而已，对感情的需求或者身体上的需求比较旺盛，其它的就不要谈了。

　　好在徐娘信奉的也是杯水主义，两个人像喝杯水那样地就好上了，又散了。

　　后来，徐昭佩又看上了一个叫贺徽的美男子。但是贺徽没有暨季江胆子大，面对“徐娘”风情万种的勾引，他色心蠢动，色胆却有点不足，不敢去后宫约会。徐昭佩就将约会地点定在一座寺庙之中。两人在寺庙里见面，常常是颠鸾倒凤一夜风流后，还在白枕巾上写情诗纪念，互相唱和。

　　敢于写诗记述偷情感受，说明两人确实动了真情，而这位贺徽的素质应该高于暨季江，他写的情诗，即使涉及性爱，也会比暨季江的什么“老狗”、“老马”要高雅一些吧!同时，这也说明徐娘早年“爱好文学”并不是假装的。

　　徐娘的风流韵事很快传到了萧绎的耳朵里，刚开始他仍然无动于衷，左右都为之愤怒不已，但是不敢说。

　　当所有的人都以为萧绎不会吃醋的时候，萧绎突然猛下杀手，杀掉了所有与徐娘私通的人，将徐娘幽禁在后宫。

　　徐娘的放荡行为，居然还引发了他文学创作的灵感，他的《荡妇秋思赋》，就是讽刺徐娘的：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现在有人提出来这首赋中的“荡子”不是浪荡子，而是游子，这个“荡妇”，并非通常所理解的“放荡之妇”，而是荡子之妇，即征夫之妇，“倡妇”也不是从事肉体交易的娼妇，萧绎所写的，只是征夫之妇的离别之情。

　　的确，这首赋里似乎见不到作者萧绎戴了“绿帽子”的郁闷，也没有多少借题发挥和指桑骂槐，写的无非是情人的别离之情，女人的相思之苦。但赋里交待得很清楚，女主人公是一位“倡楼荡妇”，也就是一位妓女，“倡”即“娼”，《古诗十九首》就写过一位已经嫁人的“倡家女”的孤独和苦闷：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

　　上面这首诗里的女主人公的身份有一个转变过程，原先是娼妇，后来从良，变成了荡子之妇，即征夫之妇。

　　所以，我还是认为《荡妇秋思赋》里的“荡妇”是娼妇。

　　男人都是爱面子的动物，即使不爱老婆了，老婆的背叛，对他也是一种污辱和打击，何况处于权力高层的公众人物呢!萧绎心底里谈不上有多么恨徐娘，如果有恨，说明爱还在，他的态度应该是轻蔑，在他眼中，徐娘走马灯似的更换情人，简直太过分，与放荡的妓女无异!

　　公元549年，萧绎的宠妃王氏病逝，萧绎怀疑是徐娘毒死的，逼她自尽，徐娘投井溺死(一说自缢于宫苑中的葡萄架下)，死时约四十四岁。

　　萧绎逼徐娘自杀，也有找借口的嫌疑。萧绎早就对徐娘动了杀心，只是不想显得心胸太狭窄，才迟迟没有动手。现在总算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了，而且，不是我要杀你，是你畏罪自杀啊!

　　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女人就当从一而终，当时的社会规则就是这样，徐娘要叛逆，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徐娘死后，萧绎下令将尸体还给徐家，称为“出妻”。是不是有点像现在买东西上了当，东西质量不好，消费者把产品退回厂家?萧绎这样做，明摆着是要与死人“离婚”，因为这死人名声太不好了。徐家当然不敢不要，最后以槁草裹尸，葬在江陵瓦官寺侧，多没面子啊。

　　萧绎难道没有责任吗?徐娘红杏出墙还不是他给逼的啊!细究起来，她的委屈像大海一样深着呢，如果对她温情多一点，对她好一点，她也许不会这样存心报复，接二连三地找情人吧!

　　但萧绎是不会反省的，他只有无尽的感慨和回想。

　　《南史·梁本纪》记载：

　　初，妃嫁夕，车至西州，而疾风大起，发屋折木。无何，雪霰交下，帷帘皆白。及长还之日，又大雷震西州听事两柱俱碎。帝以为不祥，后果不终妇道。

　　很多年前，送徐昭佩入宫的那个晚上，徐昭佩乘的车行驶到一个地方的时候，狂风大起，毁屋折树，又下起了冰雹，萧绎听说了这件事后，觉得不吉利。最终，这个妇人果然不守妇道，真的被老天印证了。

　　萧绎的感觉真准，要知道，结婚那年，他才是个十岁的娃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