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经》中美女的标准是：十指尖尖像白嫩的茅草芽，皮肤白嫩像凝脂，脖子颀长像天牛的幼虫，牙齿洁白整齐像葫芦子。全是可以吃的东西，所以说自古以来，“食”与“色”紧紧相连，“秀色可餐”是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成语。

　　男人容易由色想到吃，也能由吃想到色。

　　比如说，河豚身上有一个部位最好吃，那就是雄河豚腹内的精巢，洁白如玉，丰润柔软，入口即化，美味无与伦比，文人们给它取名，竟然联想到绝色美女西施，不无情色地称雄河豚的精巢为“西施乳”。

　　而当你面对一桌子色香味诱人的菜肴，大快朵颐之际，有人告诉你，菜肴的烹调出自一位风韵迷人的美厨娘，你会不会食欲大增浮想联翩呢?

　　在古史笔记中，读到许多关于厨娘的记载，发现在肯定厨娘的烹调技术之时，似是无意，似是有意，都会顺便提一下厨娘姣好的相貌。看来，“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只是现代男人的求偶标准，连古人都有这方面的潜在要求。

　　《世说新语》里提到过一个美厨娘李络秀，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成功地将自己嫁入豪门。那天，天下大雨，安东将军周浚带着兵士出外打猎，经过汝南富户李家的时候，想在李家躲雨。李家的男人都出门了，只有李家的女儿李络秀和婢女在。

　　李络秀听说是贵人临门，就与一位婢女杀猪宰羊，不声不响，做好了够几十个人吃的饭菜。周浚吃得尽兴，偷偷看李络秀，还是一位姿色出众的女子，就想娶李络秀做小老婆。李络秀的父亲和哥哥回来后，听说了这事，都不同意，那意思明摆着：我们家也不穷，你干吗要给人家做小老婆啊?李络秀却说：“我们家门第衰微，为什么舍不得一个女儿呢?贵族联姻，将来好处多多啊!”这位美厨娘可是志向远大。

　　李络秀手脚利索、能干，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人长得漂亮，这是周浚娶她做小老婆的主要原因。李络秀嫁到周家之后，大概是不会再烧饭菜了，因为这些自有老妈子等下人去做。她的目的是想振兴李家，不是做职业厨娘。后来，李家果然因李络秀被册封为贵族。

　　据说，我国最早的职业厨娘是出现在唐朝。

　　唐代丞相段文昌家中，有一位烹调技艺高超的女厨师，在府中掌厨四十年，使唤过的女婢达到一百多个，但她只将秘笈传给其中的九名。这位女厨娘被段府中的人尊称为“膳祖”。美不美，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这是一位祖奶奶级的人物。相传这位“膳祖”会做一种“梳子肉”，即将大块肥肉切得极薄后叠放在一起，像梳齿排列。

　　唐朝人培育“家庭厨娘”的热情也很高，唐代房千里的《投荒录》说岭南人无论贫富，都不教女儿做针线纺织之类的基本功，只专门调教她们切菜、烧菜的本领。做得一手好菜的，就是“大好女子”，面对男方媒人的婚聘，女方家长也非常坦然自豪，说女孩裁缝之事一点不会，如果是“修治水蛇黄鳝，即一条必胜一条矣”。

　　而真正被记载在典籍上的第一位职业女厨娘，出现在宋朝，她就是制作糕饼的女厨师“肖美人”，光看这名字，也可以想见这位厨娘的美丽容颜。而从宋朝墓室上所绘的厨娘服饰来看，宋朝厨娘普遍打扮得比较性感，她们内穿抹胸，并坦然露出胸口，楚楚动人。

　　有人说宋朝是最小资的城市，“小资”的特征之一是不懈地追求、挑剔美食。宋朝人对烹调的极致追求，即使放到现在也令人咋舌，比如，权臣蔡京在饮食上穷奢极欲，他嗜食一种叫做“黄雀酢”腌制食品，他倒台被抄家时,“黄雀酢”装了满满三间大屋子。而为他一家做饭的厨师，则是相当庞大的队伍。

　　《鹤林玉露》上记载，有一个士大夫到京城买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自称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某日士大夫令她做包子，她却做不来，因为她只是“包子厨中”理葱丝的。这位理葱丝的厨娘，容貌应该属于中上乘，否则，士大夫就不会买她做小老婆了。

　　厨娘的地位在宋代不高。宋朝时京都的中下等收入的家庭，不重生男重生女，因为生了女孩后，可以让她们到富贵人家打杂，拿高工资。而在洗衣女工、针线女工、琴童、棋童等诸多服务人员当中，厨娘是“最为下色”的。然而即使是“最为下色”的厨娘，如果不是非常富贵的人家，也休想雇佣得起。

　　宋代廖莹中的《江行杂录》就讲述了一位美厨娘“失业”的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有个金华籍的老先生，当过太守，一生都很朴素，平时粗茶淡饭惯了。有一天，在京城某官那里吃了一顿晚餐。此晚餐出自京官家中的厨娘之手，可口之极，令人难忘。于是，从京城回来之后，他朝思暮想着到京城请一位厨娘。后来，他托人物色，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找到一位，年仅二十，能写会算，还是一美女。

　　不几天，厨娘写来一封字迹工整的信，让太守派一辆四抬大轿接她进府，这哪里是请厨娘，好像是在娶“新娘”。不用说，太守赶紧照办，待厨娘抬进府中，太守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原来这厨娘长相的确标致：红裙绿裳，举止优雅，清爽悦目。

　　第二天，美厨娘开始展示厨艺，先拿出的一套餐具，就晃花了众人的眼，原来这些餐具都是白金打造的，合计起来有六七十两。接着，美厨娘换上围裙围袄职业装，挥刀切肉，有运斤成风之妙。她做了五份羊头羹，一共用了十个羊头，每只羊头只取羊脸上的一块肉，然后将羊头丢在地上，说这不是上等人吃的东西，仆人们深觉可惜，捡起地上丢弃的羊头，她讥笑说：“若辈真狗子也!”她用了五斤葱，也仅仅取葱心而已。这样做出的菜，确实好吃，众人一扫而光，纷纷赞叹。

　　美厨娘也是拉得下脸，等宴席一撤，就向太守讨工钱，说：“今天试厨，您老也非常满意，那就看着多给点吧!”太守从未见识过这样厉害的厨娘，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美厨娘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拿出一个单子，说这是昨天在某官那里办宴会的支付清单。太守接过来一看，见每次宴席支付给她的，都是绢帛百匹，钱成百上千。太守私下里自惭形秽：“像我们这样势单力薄的人，这等酒席不能常办，这等厨娘也不能常用啊!”不到两个月，找个借口将这位美厨娘辞了。

　　这位美厨娘在太守那里失业之后，能否找到工作?有人为她发愁，其实大可不必，就算她走投无路，卖掉那套重六七十两的白金餐具，也够她吃喝一辈子的。而且在当时蔡京之流的腐败高官大有人在，她是一定大有用武之地的。

　　这位美厨娘切肉的姿势美，做的菜肴味道美，相貌也美，心灵却并不怎么美。想她当初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自打到京城当了厨娘之后，心就变“大”了，可见腐败也是一个大染缸。

　　二

　　厨娘在宋朝待遇不错，但地位不高，到了明朝也没有什么改观。

　　《金瓶梅》里写潘金莲最初笼络丫头庞春梅的心，只让庞春梅在房中铺床叠被，端茶递水，不让她上锅抹灶。

　　而庞春梅的“仇人”孙雪娥，是西门庆已故夫人的陪房丫头，后来被西门庆纳为第四房小老婆，人称四娘，实际上是位天天闻油烟味的厨娘，一辈子命运惨淡。

　　这位孙雪娥长相如何?潘金莲初进西门庆家，孙雪娥给潘金莲的印象是：“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短短几句，就交待了孙雪娥的出身、姿色和特长。孙雪娥的“五短身材”在今天的男人看来，也许不美，但幸亏还有“轻盈体态”，说明她是那类娇小型女子。连西门庆的奶娘如意儿也曾在背地里这样评说孙雪娥：“你们家四娘的皮肉倒白净，跟俺娘(六娘李瓶儿)差不多，娇小玲珑，让人也爱她。”

　　可见孙雪娥不光身体娇小，皮肤还很白皙，算得上是位小美女。西门庆将孙雪娥从陪房丫头升为小老婆，固然，一方面，他是看中了孙雪娥不错的姿色，另一方面，他是看中了孙雪娥的厨艺。

　　俗语说，要想征服男人的心，就要先征服男人的胃。但这话用在孙雪娥身上不一定恰当，因为孙雪娥即使征服了西门庆的胃，也征服不了他的心，因为在西门庆眼里，孙雪娥本质上还是他的奴才，让她“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不过是给她一个“厨房总管”的名头，让她发挥所长为自己效劳罢了。

　　试想，作为大户人家的西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一日三餐不说，还有果品茶点、消夜零食，再加上西门庆交际广泛，还经常要招待逢迎上司，三天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即使有丫头媳妇帮忙，也够孙雪娥受的。而且，还有一些大菜，必须要由孙雪娥亲自制作，比如西门庆摆宴，要用烤乳猪招待客人，孙雪娥就要提前将其腌制烤好，再送到宴会上。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这一回里，写西门庆在潘金莲房里过夜，早上一起来，就要吃烙荷花饼和银鱼鲊汤，孙雪娥不过动作慢了些，西门庆就在潘金莲与庞春梅的挑唆下，对她又打又骂。

　　孙雪娥“劳苦不功高”。西门庆一年里头也不到她房里来，有一次喝醉了酒，才撞到她房里。因受冷落，在西门庆的几个妻妾中，她是待遇最差的，连首饰穿戴上都比另外几位要差。西门庆的妻妾们摆酒取乐，她无钱凑趣，能躲就躲，妻妾们出门玩耍，她只能在家守门。

　　孙雪娥的厨艺无疑是一流的，但这一流的厨艺，对她的争宠毫无优势可言，甚至给她带来了灾难。

　　西门庆死后，庞春梅嫁给周守备，唆使周守备买下“仇人”孙雪娥，她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服侍。”周守备被说动了心，将孙雪娥买到家中，庞春梅就将她“剥了上盖衣赏，打入厨下”，打算好好“修理”她了。

　　庞春梅点名要吃鸡尖汤，孙雪娥不敢怠慢，她“一面洗手剔(指)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了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这样精选材料，精心烹调的鸡尖汤味道一定鲜美无比，但庞春梅还是故意找她的不是，将她大骂一顿，逼她重新做汤。后来孙雪娥被庞春梅毒打一顿后，卖到娼家，不久自缢身亡，年仅三十多岁。

　　孙雪娥与庞春梅最初的“过节”是什么?不过是她对庞春梅开了一句“想汉子”的玩笑话，就被庞春梅记恨在心。偏偏孙雪娥又最看不起庞春梅的主子潘金莲，于是不断和潘金莲与庞雪梅发生冲突，论姿色、背景、财力、心机，她都在西门庆的“红人”潘金莲之下，偏偏她又不讲究斗争方式，人生以悲剧收场也就不足为怪了。

　　《金瓶梅》里另外值得一提的一位美厨娘，是宋蕙莲。不少人常常将“用一根柴禾将一整个猪头炖得稀烂”的绝技加在孙雪娥或者潘金莲头上，其实，这是宋蕙莲的独门厨艺。

　　原来这宋蕙莲早年曾嫁给厨役蒋聪为妻。“炖”猪头的这门绝技，应该是跟蒋聪学的。蒋聪死后，二十四岁时她嫁给了西门庆的家奴来旺。宋蕙莲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她原来在大厨房里上灶，与西门庆勾搭上后，西门庆将她从事务繁重的大厨房调到吴月娘房里“烧小灶”，让她专门给正房大娘吴月娘烧菜，吴月娘感动得要命，殊不知，西门庆这样做，一是为了方便自己经常和宋蕙莲见面，二是为了以小恩小惠收买宋蕙莲，让她死心塌地做他的“地下情人”。

　　作为吴月娘的“专职厨娘”，宋蕙莲还是家奴身份，西门庆的妻妾，都能调动指挥她。比如潘金莲早就听说宋蕙莲烧猪头有一绝，于是指名道姓让她去烧。宋蕙莲把潘金莲差人买来的猪头、猪蹄剔刷干净，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只放了一根长柴禾在灶里边。至于佐料呢，也很简单，大碗酱油，再加上茴香大料，搅拌一下，将锡锅扣好，不到一个时辰(两个小时)，猪头就被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要说，这猪头历来被人们视为价格便宜的下等货，但真正烹调得当，也可以与山珍海味媲美。

　　宋蕙莲把那红光油亮的猪头用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端给潘金莲、李瓶儿吃时，李瓶儿赞不绝口，又有些疑惑地问宋蕙莲：“真个你只用一根柴禾儿?”宋蕙莲说：“不瞒娘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

　　有人说宋蕙莲的这门技艺，是掌握了一种特殊的烧煮原理，类似于今日的高压锅技术，今日的高压锅“压烂”一个猪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但压出的猪头绝没有炖出的味美，所以，宋蕙莲善于控制利用火候的功夫，也不是一般的厉害。可惜她的这项专利技术没有流传下来，现在的厨师烹饪猪头比较麻烦，据说有的厨师用喷火枪将猪头上的毛烧干净后，还要老老实实花上五六个小时来“伺候”它。

　　宋蕙莲有着凡俗女子的性格弱点，贪小便宜，爱小虚荣，当然也幻想着从奴才到主子——做西门庆的“七娘”，但她并未出卖自己的灵魂，她与潘金莲是完全两样人，潘金莲为了投入西门庆的怀抱，可以谋杀亲夫，而她的亲夫来旺被西门庆陷害后，她不由大哭，不吃不喝，并打算挺身搭救。后来，孙雪娥在潘金莲的撺掇下，与宋蕙莲打了一架，宋蕙莲又羞又愤，自缢身亡，年仅二十五岁。

　　宋蕙莲和孙雪娥一样，被西门庆玩弄，被潘金莲利用，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美厨娘相互厮杀，让人看了不免扼腕叹息。

　　三

　　在封建社会里的大户人家里面，厨娘总是一个有故事的角色。

　　清朝大才子兼美食家袁枚写过一本《随园食单》，可以说是古今美食的顶峰之作，也许是受他的熏陶，他家中的婢女在饮食烹调上也很有一套。

　　袁枚特别提到一位叫招姐的，也算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厨娘。

　　招姐手脚勤快，除了洗衣缝衣，还精于烹饪，而且善解人意，凡是袁枚想要的，她都会无声无息地预备好。遇到袁枚家里临时有客来，她也能随机应变，到园中摘蔬菜，到池子里捉鱼，很快就能做成宴席，简直是当年的李络秀投胎转世。

　　这招姐做小女孩时就开始服侍袁枚，估计十三四岁就被袁枚带在身边了。到了二十三岁，袁枚大概觉得再把这个大姑娘留着不嫁就不像话了，何况自己都是年过七十岁的老头子了。无奈之中想把招姐嫁掉，又很舍不得，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我的口福，要被其夫强行分去一大半了!”听的人都笑。

　　袁枚在快七十岁时收了个年轻貌美的学生，叫刘霞裳，刘霞裳聪明有文才，颇得袁枚看重，袁枚就将招姐嫁给了刘霞裳。将最得意的厨娘嫁给最得意的门生，袁枚心里虽然老大不舍，但还算有点成人之美的君子之风。

　　现在有一部电视剧叫《胡雪岩的厨娘》，说的是晚清大商人胡雪岩收留了一位正直纯朴、厨艺出众的厨娘，并和这位厨娘发生感情纠葛的故事，扮演厨娘的香港演员佘诗曼算不上绝色美人，但其机智调皮也十分惹人喜爱。

　　历史上的胡雪岩，家中到底有没有能干的俏厨娘?

　　不好说。

　　这位成功游走于官商之间、风流成性的红顶商人曾戏言：“一不做官，二不图名，但只为利，娶妻纳妾，风流一世，此生足矣!”

　　台湾当代历史学家高阳先生认为胡雪岩的小老婆有十二个。而清末小说家李宝嘉在《南亭笔记》里则说胡雪岩的小老婆达到三十六个，因为人数太多，“以牙签识其名，每夜抽之，得某妾乃以某妾侍其寝。”所以，如果胡雪岩家中真有一位俏厨娘，那他也不一定能抽出时间和她发生一段“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