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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的梦中情人与糟糠之妻

时间:  2024-04-21   阅读:    作者:  陈雄

  梦中情人顾青霞

  自从马瑞芳教授考证出蒲松龄的梦中情人为朋友之妻后,媒体趁势炒作,分析蒲松龄的创作动机时,将标题弄得挺吓人,比如有一篇,题目就是:夜夜意淫朋友之妻,蒲松龄终成《聊斋志异》。

  细读之,无非是转载马教授关于蒲松龄感情生活的一些发现和推测,本是学术性与文学性融合得比较完美的一篇文章,硬是要加一个触目惊心的“帽子”,也算是媒体的一贯作风了。

  蒲松龄有一个好朋友叫孙蕙,此人比他大八岁,在科举上的运气要比他好得多。

  蒲松龄自十九岁中秀才后,屡试不第,七十二岁时才援例做了一个贡生(举人的副榜),而孙蕙三十岁中进士,三十九岁被任命为江南宝应县知县。

  三十一岁那个秋天,郁郁不得志的蒲松龄跟随孙蕙到宝应去讨生活,做孙蕙的幕宾。次年三月,孙蕙调到高邮任职,蒲松龄作为他的亲信,随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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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蕙欣赏蒲松龄的才华,蒲松龄也把孙蕙当做朋友看,应该说,寄人篱下的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

  就是在这段时间,蒲松龄遇到了顾青霞这个令他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女子。

  蒲松龄初到宝应的时候,顾青霞只是一位歌伎,并没有成为孙蕙的侍妾。这从蒲松龄写给顾青霞的十多首诗可以看出。起初,他称顾青霞为“青霞”、“可儿”,顾青霞成了孙蕙的侍妾后,他称顾青霞为“顾姬”。

  这种称呼的转变,很微妙,类似于现在称女性结婚前为“女孩子”,结婚后为“女人”。

  跟随孙蕙做幕宾,是蒲松龄一生中唯一一次涉足声色场所的机会,完全是沾了孙蕙的光。

  官员们喜欢看歌舞表演,既是声色之需,也是为了摆排场。孙蕙过生日那天,招来歌伎表演节目,蒲松龄就写过祝寿诗。长笛短笛声中藕臂摇曳,银盘酒色与芙面娇容相映,轻裾小袖飞舞,都让他大开眼界。

  就是在类似的场合,作为歌伎的青霞初次遇到了蒲松龄,此时,她大约十四五岁。

  青霞应该是记住了蒲松龄的,因为蒲松龄的外貌有特点,按他的自述,是“尔貌则寝,尔躯则修”,就是一个傻大个的丑男。再加上,当时蒲松龄是知县孙蕙的好友,出于小女子对于官员的敬慕,青霞对孙知县的亲信,也是高看三分的。

  几次歌舞观赏下来,青霞就与蒲松龄熟了。一场互怜互惜的暧昧交往就此拉开帷幕。

  不甘沉沦风尘的青霞,要蒲松龄教她背诗。蒲松龄第一次发挥了他作为教书先生的天赋,从浩如烟海的万首唐人绝句中,精挑细选,最后选出一百首送给青霞。

  蒲松龄选诗的标准,很有点因材施教的意思,诗歌既要符合香奁内容,又要适合背诵。这一方面,说明了青霞的文化程度不高,蒲松龄生怕选的诗不合她的胃口,扫了她学诗的兴致。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蒲松龄的小小私心。香奁诗,一向都被认为是“皆裙裾脂粉之语”,不乏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读背那些闺情幽幽的香奁诗,十五岁的青霞心里会不泛起春色涟漪?而蒲松龄也可以乘机饱一下耳福,他最喜欢听青霞的莺声燕语,称她背诗是“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听她背诗的超级享受,不亚于“如拔三月柳,斗酒听黄鹂”。

  青霞呢,也对这位怀才不遇的穷书生好感逐日增加,看到蒲松龄给她的诗里有这样一句:喜付可儿吟与听。

  要知道青霞可是个羞涩的小女孩。

  蒲松龄写她刚出道时,客人千呼万唤才能出来,她出场之后,总是端庄地站在那里,连客人都不敢看,只是斜着眼睛看那画帘,遇到客人要她吟诗,还未开口,就羞红了脸。她像一朵微颤的花,像一枝纤细的柳,客人为她的美丽疯狂,但她只是低着头,拈着衣服上的绣花。

  这么一个羞涩至极的女孩,看到蒲松龄称她为可儿,她少女的心会有怎样异样的颤动,像春天的蓓蕾,被春风丝丝拂过,不能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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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青霞娇痴尤甚,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子。她刚刚学会往脸上扑粉,其实那嫩脸蛋根本不需脂粉点染,她刚学会画眉,其实,她那两道双眉,不需雕饰,即如远山含黛。虽然迫于生计,她出入欢场歌舞翩跹,但她并不以为苦,她天天在笑,她是个贪玩的小姑娘,为了玩耍,常常弄乱了发型和妆饰。

  蒲松龄对青霞的爱里面,夹杂了情人与小妹妹的双重感觉。看青霞像小燕子一样在场上翻飞,他想握住那如玉的手臂,如果真的握住了,应该是“细臂半握”吧?青霞扭动的小腰万般迷人,他情不自禁地就想丈量一下了,应该是“小腰盈把”吧?

  最迷人的还是青霞的声音,吟声呖呖,玉碎珠圆,光是听这声音,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有多美,所谓“慧意早辨媸妍”。

  这些感觉,并不是我胡编的,而是来自蒲松龄写给青霞的词《西施三叠》: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么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干。短发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睛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重粉领,绣带常拈。数岁来未领袖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赵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见犹怜!

  纵是再娇痴天真,对于蒲松龄炽热的目光与良苦的用心,青霞不会无动于衷。青霞的苦恼在于,她发现了另一道同样炽热的目光,一直对她紧紧追随。这是知县大人孙蕙的目光。无法比较这两个人的目光,都是男人冲动的目光,也都是欣赏的目光。想象她用那对深邃如幽潭的黑眸,去与这两道目光相对时,蒲松龄的目光肯定有些畏缩地小心退却了,而孙蕙居高临下的目光则肆无忌惮地迎了上来。

  面对心中的西施——青霞那摄人魂魄似的眼神,蒲松龄无法接受逼视,这注定了他根本不可能与知县大人孙蕙去竞争。

  当孙蕙决定为青霞赎身,将青霞纳为侍妾的时候,青霞心情复杂,她似乎听到了蒲松龄先生心中的一声叹息。

  由歌伎变成知县大人的小老婆,麻雀虽然没有变成凤凰,但可以说是变成孔雀了吧。青霞的满足也是有道理的。孙蕙不是一个俗人,史书上说他工于文,尤喜作诗,格调清丽,所写的诗,得到过文坛领袖王士祯的称赞。他品性不坏,对老百姓有同情心,他在做宝应县令的时候,怜惜老百姓劳苦,还消极应付过上级浚通河道的命令。

  青霞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既然嫁给了孙蕙,就会一心一意对孙蕙好,不会与蒲松龄发生什么绯闻了,所以蒲松龄看人家两口子柔情蜜意,他心里不是滋味,写诗道:

  偷赋春词拟汉宫,郎君索看晕羞红。

  要知侬意非悭吝,学做新词句未工。

  《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一共有八首,都是蒲松龄专门写给青霞的诗。这首诗是其中一首,里面的内容大可玩味。

  青霞嫁了孙蕙以后,就开始努力向夫君看齐:亲爱的夫君不是爱写诗吗?我青霞也会,看我偷偷写了诗词,就是准备给夫君你看的,但等到夫君向我索要诗稿时,我的脸羞得通红,躲躲闪闪地不肯拿出文稿,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底气不足,学写的新词还不工整啊!

  这是蒲松龄不无醋意地揣测到的青霞的心理,女人的心思很难猜,但难不倒蒲松龄这样的有心人。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青霞当时写诗,是想极力拉近与孙蕙之间的距离。

  因为,青霞虽然色美如花,年龄也小,但她的微贱出身,使她面对这个四十岁男人的时候,始终有一种难以摆脱的自卑感。

  要知道,四十岁的男人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成熟、深沉,历练人生百态。何况孙蕙还是很有前途的官僚。最关键最让青霞不安稳的是,孙蕙身边的女人太多!

  孙蕙为官的名声不错,纵情女色的名声也比较响亮,他喜欢蓄妓养优,公务之余最大的消遣就是与歌伎舞女周旋,夜夜笙歌,爱欲沉浮,天天过着“笙歌一派摇红汝”、“雏姬扶上象牙床”的生活,好在那时候,没有人认为这是官员的作风问题,相反,还觉得这是男人风流倜傥的表现。

  而在孙蕙家中,他的小老婆也不少,争风吃醋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蒲松龄早看在眼里,他写诗描写孙家的醋海风波:“勃起帏房,开樽饮不痛。赵燕彼何人,容尔眼波送。”

  妻妾们为了争得孙蕙宠爱,明争暗斗已是家常便饭,这些小老婆何其厉害,人人都有煽动醋海风波的本事,稍稍一折腾,连家宴上喝酒都不痛快。论争起宠来,文弱内敛的顾青霞哪里是她们的对手,连送秋波向孙蕙表情的机会都没有!

  处在这样“内忧外患”的环境当中,青霞似乎想洗尽铅华,另辟蹊径,努力提高内在修养,来吸引喜欢写诗的孙蕙的注意。她苦练书法,学习欧阳询的楷书,她学诗进步很快,以至于“闺阁才名日日闻”。但她在孙蕙面前很低调,“日日诗成唤玉郎”,为的是向郎君显示自己的谦恭,“捻诗娇捉问疑难”,她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向孙蕙讨教。

  然而,流连声色的孙蕙根本不吃这一套,在他眼中,女子的“色”远比“才”更具魅力,而且喜新厌旧是孙蕙这类人的本性。孙蕙像狂蜂乱蝶穿梭在千娇百媚的野花丛中,天天抱着别的女人醉眠在外,哪里还会记起青霞正独守空房,望着窗间一轮明月伤感身世?

  后来,孙蕙到京城做官,并没有带顾青霞同去。她被丢在孙家所在的荒凉山村,据马瑞芳教授考证,这个山村叫“奎山村”,马教授曾到那儿考察过,说直到20世纪80年代,那个地方的交通仍然很不方便。被孤单遗弃在那的顾青霞,不知是不是有一种被淘汰出局的失败感。

  风流的孙蕙只活了五十四岁,就得病死了。孙蕙的朋友分析他的死因,说“金粉黛螺丛,狼藉方空觳。妖姬一十二,伐性亦何速”,意思是说他纵欲过度,“妖姬一十二”,是否指他有十二个妻妾?看来,孙蕙很有点西门庆的作风,只是苦了顾青霞,作为孙蕙的未亡人,在孙蕙生前没受到多少怜惜宠爱,在他死后,却要为他守节。

  公元1687年,在孙蕙死后仅一年,一直郁郁寡欢的顾青霞就病死了,不过三十三四岁的样子。

  顾青霞去世后,四十七岁的蒲松龄写了一首《伤顾青霞》的悼念诗:

  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这时候,蒲松龄没有称顾青霞为“顾姬”,而是直呼其名。他因孙蕙晚年的一些做派,与孙蕙早就疏远了,现在顾青霞死了,在他心中,更添了对孙蕙的反感。当年娶顾青霞的是孙蕙,冷落顾青霞的也是孙蕙,这样对待这么好的一个女子,简直就是暴殄“天人”!

  孙蕙这个人,女人对于他来说,是多多益善,想当初,他未必不知道蒲松龄对顾青霞有情有义,但他就是不愿成人之美。其实,以他当时的财力和权力,出资将青霞赎身送给蒲松龄做二房,也未尝不是易事。就像面对一盘佳肴,自己肚中不饿,也要朝上面吐口唾沫,以示占有。

  当然这只是类似蒲松龄这样的落魄书生,对官僚的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在孙蕙们看来,书生们的逻辑是非常可笑的,给碗饭你吃就是看你天大的面子,还得寸进尺想抱回一个大美女,天下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美事?

  所以,顾青霞就频频走进蒲松龄的春梦里头与他相会,蒲松龄在《梦幻十八韵》里写他梦遇神女:“倦后憨尤媚,酣来娇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语送流光。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这位神女只可能是顾青霞。

  将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的动机,全部“归功”于他思念朋友之妻顾青霞,不无偏颇,但《聊斋志异》里不少美女身上确实都有顾青霞的影子。

  可以想见,许多个孤寂的夜晚,只要一想起已为人妾的可人儿顾青霞,蒲松龄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然而,在朋友的手下做事,又去勾引他的美妾,这种不道义的事,他是绝对做不出的。但是如果顾青霞主动诱惑她,他会不会沦陷得一塌糊涂呢?

  这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有人说,男人喜欢被勾引的感觉。有人勾引,说明自己还有魅力。

  蒲松龄笔下丰艳逼人的聂小倩,月下来到宁采臣床边柔声说:“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采臣义正词严将她痛斥了一番,这种拒艳遇于千里之外的做派,真是不多。19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王尔德说:“我能抗拒一切,除了诱惑。”面对送上门来的香滑浓艳的诱惑,很多男人都不会有宁采臣的正经和定力,他们只会心摇目荡、神色恍惚,变得毫无招架之功。不过,据说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不勾引,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男人”。

  蒲松龄也明白,顾青霞不是聂小倩那样勇敢投怀送抱的女子,“罗敷自有夫”,这是顾青霞常常对自己的提醒,即使孙蕙冷落她了,她也不敢跨越道德的樊篱,走进蒲松龄的感情世界。社会毕竟太现实,那时候,“倒追”的女人实在太少。所以,蒲松龄总是喜欢幻想,幻想美丽狐仙女,来到燕泥蛛丝的窗旁,向落难书生轻吟浅笑,或者在荒郊野外,一座巫山,正好翻云覆雨,说是意淫也不过分,但说天天意淫,确实有些夸张。

  糟糠之妻刘氏

  蒲松龄的糟糠之妻刘氏,嫁给蒲松龄之前,还有一段好事多磨的曲折经历。

  蒲松龄的父亲原是读书人,但连秀才也没有考上,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子嗣,后来他弃儒经商,并亲自教子,然而好景不长,家庭经济状况再次恶化。由于这个原因,第三子蒲松龄迟迟没有聘妻。

  这时候,蒲家听说有位刘秀才的女儿待字闺中,就派人为蒲松龄提亲,有人对刘秀才说蒲家太穷,劝刘家不要与蒲家结亲,刘秀才并不是势利眼,他很佩服蒲松龄的父亲,说贫穷不是过错,于是定了亲。

  顺治十二年,民间谣传宫廷要选民女进宫,刘秀才将刘氏提前送到了蒲家,两年后两人正式举行婚礼。这一年,蒲松龄十八岁,刘氏十六岁。

  刘氏木讷寡言,性格温顺,勤劳孝顺,深得婆婆喜欢,婆婆逢人就说刘氏的好话,说她有“赤子之心”。这样,刘氏的两个凶狠如夜叉的嫂子很不高兴,怀疑婆婆偏袒刘氏,并且一起攻击刘氏。

  刘氏是那种特别能忍耐、富有牺牲精神的女子。吃亏是福,这似乎是她的人生信条。

  虽然刘氏对两位嫂嫂一味忍让,但她们仍闹得鸡飞狗跳,这样,连蒲松龄的父亲也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愤愤言:“此乌可久居哉!”

  后来,几兄弟终于分了家。分家的过程中,对于杂物器具,两个嫂嫂如狼似虎抢夺完好的据为己有,将破烂的到处乱丢。面对这种情景。刘氏静默无语,有如痴呆一般。

  这次分家,由于蒲松龄和刘氏都不善“争”,也不愿“争”,真正是老实人吃了大亏。兄弟几个都分到了设施完备的好房子,只有蒲松龄和刘氏分了几间老房,由于久未住人,家徒四壁,连门都没有,小树丛生,蓬蒿满地,可以说是荒凉至极。甚至,夜里还有狼闯进来。

  刘氏默默地承担“开荒”的任务,她砍除荆榛,“重建家园”。当时他们家的住房“紧张”到这样的程度:房子要借木板隔开,大门不能同时容两人出入,出门遇见有人进来必须退避门后,让对方进来后才走出去。对于贫苦的生活,刘氏能够甘之如饴。

  这些都是蒲松龄专为刘氏写的文章《述刘氏行实》中记录的。

  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常年在外设馆教书,但实际上只能养活自己,很难说能补贴家用。蒲松龄做私塾先生一年最多能挣八两银子,当时一个轿夫年薪都是十二两,现在有人推算当时的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两百元钱,也就是说八两银子相当于一千六百元钱,而当时一个农村的三四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费是二十两。

  蒲松龄外出教书,养家糊口的重担实际上全落到了刘氏身上。

  幸亏分家的时候,他们分到了二十亩薄田、二百多斤粮食。粮食虽然只够吃几个月,但那二十亩田,是可以请人去种的。放在现在的农村,二十亩田也不是一个小数目,种植开发得当,纯收入达到两万元,应该没有问题。但问题是现在一亩田的面积与清代不一定相同,更主要的是田的肥瘠及自然灾害应考虑在内。

  这样,刘氏既要做好底层的“女经纪人”,管理经营好自己的田产,又要做好贤妻良母,实在有些难为她了。

  蒲松龄长年在外“打工”,有时逢年过节也不能回家,刘氏心中却一直牵挂着丈夫,得到了什么好吃的食物,自己从来舍不得尝一下,总是想着留给丈夫吃,丈夫不回来,她就一直留着,只到食物腐败为止。

  刘氏一生为蒲松龄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么多子女,靠她一人拉扯成人,既要填饱他们的肚子,又不能让他们中断学业,而蒲松龄又基本指望不上,可以想见,她一定是天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

  赶上灾荒之年,刘氏的压力就更大了。所谓“家徒四壁妇愁贫”,有一次,他们家煮了一锅稀饭,三个儿子争抢叫喊,那场景让蒲松龄永远难忘,他辛酸地写下了《日中饭》一诗:

  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

  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

  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

  为了填饱肚子,三个儿子争得不可开交。作为母亲的刘氏,心中的苦痛可能更甚。一般的时候,刘氏为了子女能吃饱饭,总是让自己吃少一点,再吃少一点,遇到灾荒之年,儿子们尚在抢食稀粥,刘氏就更不会吃什么东西了。

  据说,有一次蒲松龄家里来了客人,家中却无钱买菜,刘氏十分发愁,但蒲松龄想出一个办法,让夫人如此这般这般……

  刘氏手脚麻利,不一会就做好了四道“大菜”,给客人品尝。

  第一道菜是几根小葱,上面铺着两枚鸡蛋黄,名为“两个黄鹂鸣翠柳”;

  第二道是青菜叶上铺一丝蛋白,意为“一行白鹭上青天”;

  第三道菜是清蒸豆腐渣,寓为“窗含西岭千秋雪”;

  第四道菜是一大碗清水,上面只漂着几片蛋壳,酷似“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个故事,有人曾经放在杜甫和他的夫人身上,因为这四句诗是杜甫的“产品”,而这种“诗厨级”的厨娘就非杜夫人莫属了。

  但我觉得放在蒲松龄身上也不错,只不过,一定要交待清楚,这个创意是蒲松龄亲自向夫人刘氏传授的。否则,刘氏是做不出来这些极具“黑色幽默”风味的菜肴的。因为这位刘氏,虽然是秀才之女,但不怎么识字,只是到了晚年才开始学会算账。

  对于泣血椎心的贫穷,蒲松龄常常发出强烈的抱怨,他曾写诗道:

  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难道说,这是你的衙门,居住不动身?你就是世袭在此,也该别处权权印;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刘氏不像丈夫这样牢骚满腹,她接受贫穷的现实,但一直没有停止过努力和奋斗,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劳节俭,慢慢改变着蒲松龄一家的生活。她建造了新房子,给每个儿子分了一间,家里还有了“存款”,所谓“瓮中颇有余蓄”,儿女们也都长成大人,她还添了一个孙子。

  然而,这时的她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一年,她六十七岁,在外坐馆半辈子、考了半个多世纪举人的蒲松龄,终于打算回家陪陪她了,他们都老了,耳聋眼花,想必互相说话都有点听不清了吧?

  蒲松龄写诗说:“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分离”,夫妻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但只有这最后三年时间,这一对老夫老妻,才是实实在在相濡以沫地守在一起的。

  公元1713年,操劳了一生的刘氏病逝,终年七十岁,蒲松龄写下多首《悼内诗》,深切哀悼夫人。

  刘氏一生操劳,且疾病缠身,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一文中说她“自童时有腹块不为害,而六旬后,与年俱长”,就是这样,她还能活到七十岁,实在因为一向乐观,心胸比较开阔的原因。

  蒲松龄的两个泼妇嫂嫂非常厉害,分家之前就常常挤兑刘氏,分家时候争抢财产。后来,蒲松龄的两个哥哥穷困潦倒,借贷为生,向刘氏借钱,自然也是常事。刘氏不计前嫌,慷慨相借,并且不指望他们还钱,说:“吾常受人乞,而不乞于人,为幸多矣!”

  幸福的要义,是看你怎样比较以及和什么样的人比较,刘氏是拿自己的现在和过去相比,以前常常接受别人的施舍,现在不需要求助别人,还可以施舍别人了,这就是幸福!

  对于功名利禄,刘氏比蒲松龄超脱,比较淡然。

  蒲松龄做了半个多世纪的秀才,乡试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五十一岁那年,他参加乡试,考完头场,本来是被内定为第一名的,但第二场他因病没考完,自然是再次名落孙山。已经记不起这一次是多少次榜上无名了,心中郁结的蒲松龄,却还没有完全心灰意冷,在科举的道路上怨气连天又锲而不舍。

  还是刘氏看得开,劝他别考了,说:“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做宰相了。山林之间自有乐趣,何必一定要听囚犯受刑发出的惨叫声呢?”

  蒲松龄也认为这话对,就是听不进去。有时在考试前,他也会对刘氏说这次一定榜上有名,并列举了一些所谓的中举的好兆头。这样的话本来是为了宽慰刘氏的,但刘氏像没听见一样,就好比现在一个热衷买彩票屡买不中的丈夫,对妻子说有什么兆头要中五百万大奖,他妻子置若罔闻一样。

  蒲松龄见刘氏不感兴趣,就跟刘氏开玩笑:“像你这么端庄的人,难道不想做贵夫人吗?”

  刘氏回答说:“我没有别的长处,只知道什么是满足,现在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子,能继承书香,能吃饭穿暖,上天的赐予不能说不丰厚,我自己哪有什么功德,有何不满意呢?”

  契诃夫在《生活是美好的》一文中说:“要是火柴在衣袋里着火了,那你应该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要是你的手指头儿扎了一根刺,那你应该高兴,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在眼睛里。”

  刘氏的人生哲学就是契诃夫褒扬的这种知足常乐,当然,还加上一种朴素的感恩情怀。

  刘氏有自知之明,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缺少什么,具体是什么,让她说,她肯定说不上来。

  要蒲松龄说,刘氏身上就是缺那么一点味道。什么味道?就是自己笔下那些娇媚女子的气质和情调,娇眼横波,妙舞蹁跹,莺声燕语里透出缠绵情态,举手投足中流露甜蜜性感。

  家庭生活的拮据和窘迫,离不开勤劳朴实木讷的刘氏,而具有诗人浪漫气质的蒲松龄,显然不能满足于此,他渴望一个懂他的女人,与他琴瑟相和,箫笛相应。可惜没有文化的刘氏不能与他交流,幸亏他有一支笔,可以制造出精怪美丽的女子,和他说说话,帮他解解闷。

  蒲松龄写完《娇娜》这篇小说后,在文后感叹:“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文中的孔生娶了一个叫松娘的美女老婆,蒲松龄不羡慕,他羡慕的是孔生结交了一位红颜知己娇娜。这位孔生与娇娜的关系,可以称得上第四种感情,不是夫妻或者情人,感情却超越了夫妻或者情人,没有床笫之欢却有刻骨铭心的款款深情,他们是一对纯粹的异性朋友,超越了人间许多的庸俗功利。

  如果能得到这样一位女知己,蒲松龄别提有多开心了,光是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眉毛,就可以忘记腹中饥饿,光是听一听她的声音,就情不自禁地开颜而笑,如果和她谈话,彼此眉目传情,心意投合,那就更是至上快乐了!

  然而,谁又是蒲松龄的“娇娜”呢?梦中情人顾青霞也许还不及“娇娜”的一半,妻子刘氏与“娇娜”更是两个世界的人,差距不知有多远了。

  蒲松龄写诗述说他与刘氏的婚姻是“五十六年琴瑟好”,实际上未必如此。至少这里的“琴瑟好”不包括精神上的默契相合。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六年,而他写刘氏的几首诗都是他六十岁以后的作品,而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关于刘氏的诗文是一个有些尴尬的空白。这期间,他倒是为顾青霞写了十多首诗词。

  当然,对于刘氏的辛苦寂寞,蒲松龄也颇能怜惜。有时候,天下大雨,雷电交加,还有狼跑进院子里来惊动家畜,蒲松龄都不在她的身边,所有的恐慌和孤单,都留给一个弱女子背。

  倾其一生,刘氏未必读懂了蒲松龄,但蒲松龄是懂刘氏的,但这种懂,也是在年纪渐长之后。随着身体的衰弱,他对刘氏的依赖感增强,两人的感情日渐加深,直至携手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刘氏病逝后两年,他依窗危坐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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