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之死
和常氏天禄的天资聪颖相比,我的外公一生短暂而平淡。
其实,我很不喜欢外公这个词,只是为了有别于一个我后来的姥爹。何况常氏祖上本就江南人氏,这样说法也许顺溜些。
外公是常家二掌柜的次子,常氏天禄的弟弟。外公一生勤勉,谨小慎微,年轻时就娶了邻村程家大院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姥姥为妻。外公天生胆小,平时以种地为生,还帮忙照顾在村上的生意。听村子里的老人说,天禄自小天分很高,长大后在村上做事也很大气,很得家人喜爱,而外公在家里只是闷头干活,家里的脏活累活全是外公来干。有时外公从店铺回就是在这扇门的背后,我的外公和我的姥姥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养育了我的两个舅舅和我的母亲。家晚了,里院院门已关,老祖祖从堂屋的犄角扔出一句话,到外面去睡吧,外公只得到马厩陪伴牲口去睡觉。不过,外公并不觉得受人轻视,我理解我的外公很是喜欢这样的安排,毕竟怎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族,与谁比长短呢?我也很理解常家太爷的做法,一个家族其实是不需要太多聪明人的,常家有了天禄也就足够了,若是有了两条龙,还顾得上下雨吗?也许常天禄就是天上飞的龙,那么我的外公甘愿是地上虫了,但即使是一条虫,也会有生命的蠕动。
就是在这扇门的背后,我的外公和我的姥姥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养育了我的两个舅舅和我的母亲。
那一年,日本鬼子从北边的龙顶山上下来抢粮食,常家人和村子里的人都跑到村子南边“躲反”去了,家里只剩下常家大爷和我的外公,常家大爷许是看惯风云,淡定从容,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一头骡子被“老皇”抢了去,却什么也不说。说是“老皇”,其实就是日本人在东北拉的壮丁,全是东北人,竟然听得懂高平话。谁知那头骡子走出不远,竟然又折身独自跑回家来了,我的外公有些喜出望外,赶忙关起大门,不料“老皇”门外跟随而来,我的外公拿身子顶门,要去关门匝。常家大爷这时从二门出来,解劝我的外公尽可开了门去,随它去吧。话未说完,这时门外的“老皇”突然开了枪,子弹穿过厚厚的大门,从我外公的左腹直穿而过,当时我的外公就躺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按照家乡人的习惯,常家杀了两只公鸡,取其鸡肚来封堵外公的伤口,哪里封堵得住?至今想来当时家乡人真是傻得可爱,因为外公伤了肚子就用鸡肚来补,但在当时谁不期盼奇迹的出现。外公出事时,姥姥正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回娘家“离烧窝”,听到消息,小脚如飞从五里外赶回来,只是夫妻相对,泪雨滂沱,却无计可施,外公就这样疼了一天一夜。临别,外公告诉常家二爷,程家姑娘是大家出身,嫁到咱们家没享过福,我死了你们都要善待她。又告诉我的姥姥,不管多难,你也要把这个常家的闺女给我养育成人。这个闺女就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在姥姥的怀抱中,刚刚满月。
前些日子回老家,又到常家巷子转转,看到常家旧屋门楼巍峨,木雕恣意怒放,斗拱谦恭突出,门厅虽然有些破败,但还可想象当年的气势,再往前走,是常家的又一进院落,我没有着意寻觅当年的痕迹,但是那个弹孔像失神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我心头一愣,就是在这个小孔的背后,我外公谨慎、谦卑的生命就此消失了。我看出来了,那弹孔像是一件已经出鞘的暗器,我感到了它的恶意,但是我不畏惧。我的外公过于实在、迂腐,视土地、财产为生命,而我则视生命为土地,如果谁要拿,那就拿去好了,只要我和我爱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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