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小月有个毛病,下床气。醒来后,不言不语坐在床头独自发一会儿呆,这个动作至少要持续五分钟。五分钟内别人不能招惹她,一招必定犯毛,杀人放火的大事倒不至于发生,挨一顿臭骂那是肯定的。
洪亮本来不想打扰小月,可他们公司今天要开一个月度表彰会,部门经理要求员工必须正装出席,所谓正装就是西服领带。眼看上班时间到了,洪亮在自己的箱子里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小斜格的蓝领带,他耐心地等了小月四分钟。洪亮心急得厉害,冬天的2路公交难等,有时候半个小时不见一辆。误了头班车,后面所有的事都迟一步。看到小月的眼珠子转了几下,他认为危险期已经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小月看见自己那条蓝领带没?放哪了?他到处找也找不到。小月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一声不吭地瞪着洪亮。
其实这已经是暴风雨的前奏。偏偏洪亮没眼色,小月不说话,他以为已经默许了,顺手拉开另一面衣柜,两只大手伸进去东一下西一把地乱翻。原来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从柜子里“哗”地倾泻出来,像一道彩色的瀑布。洪亮看着埋到脚脖子的衣服,只愣了半秒,大手往地上一划拉,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捞起来又一把胡乱地塞进柜子里。这哪是在找衣服,分明是日本鬼子进村了。
小月属于有点小洁癖的人,比方不喜欢和面,她觉得两手沾着白糊糊的面粉,其脏无比。还有收拾饭桌,手指碰到滴洒在桌面上的汤水饭粒就不停地干呕。再就是整理衣柜,小月认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整理衣柜,四季衣服,内衣,毛衣,外套,还有一些属于女人的小物件,一件件整理起来特别劳心劳力。一想到自己弯腰撅屁股大汗淋淋地钻进黑糊糊的柜子里一件一件地整理衣服,小月的脑袋里伸进去十八只螃蟹的大螯。
小月转过脸恶狠狠地斜了一眼洪亮,她看到洪亮的脚下竟还踩着她的一件胸衣,那是她最好的一件内衣。怎么搓洗都不变形,180块还是打折的特价,当时王娟一下子买了两件,一件她自己用,另一件送给了小月。一股邪火从脚尖窜到头发梢,小月像一个点火的炮仗从床上一跃而起。炮子炸了,肯定是满地收拾不起的碎屑。小月的长头发零乱地披散在脸上,原本精巧的五官扭曲变形,甚至透出一股子狰狞。洪亮觉得她完全像个陌生人。
真以为自己是呼风唤雨的洪大爷呢?
也不照镜子看看有没有大爷的范儿?
自己的东西自己放在哪不知道?
明儿头丢了是不是也要问一问我?
一连几个问号,每个问号都是一支浸过毒液的利箭。洪亮心里也正不痛快,昨晚上为了那份广告图纸做到凌晨两点,这已经是第四次修改了,每次拿去那个老板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洪亮有时候真想把图纸甩到那个王八蛋脸上,然后转身离开。可一想到钱,他就软成一团面,孙子似的任对方捏巴。他和钱没仇,只能告诉自己再忍一忍,也许下次就可以拿到钱了。今早上本来起得晚了,还要被逼着穿什么狗屁的西服领带。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没意思透了,上学上班工作结婚买房子,哪件事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做的!心里烦得厉害,火气大,没忍住回了小月一句,得得,我是奴才,您是小姐,行不?可惜姑娘的身子丫环的命!洪亮一伸腿把缠在脚上的胸衣踢到一边。
竟然敢还嘴,还扔东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月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我章小月又不是你家老妈子。拜托洪大爷,您记住我也是拿工资上班的。一个月两千大几,不比你洪亮少一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耍脾气?钱没钱房没房车没车,还有脸当甩手掌柜?
洪亮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公交肯定是赶不上,只有打车去了。一想到就因为章大小姐几分钟的“下床气”,几十块钱一眨眼没了。运气不好堵车的话,这个月的奖金也泡汤了。
洪亮今天对自己吵架的能力特别有信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结婚这些年,小月以前还从没有遇到过抵抗,发生两国纠纷一般都是洪亮扛着小白旗举手投降,腆着脸低三下四说一堆好话,逗小月笑一笑。事情也就悄悄过去。
刀枪相见,战场上子弹从来不长眼,平时卿卿我我的两口子一下子变成了生死仇人,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后小月摔了一个心爱的喝水杯,洪亮把放在门口的几只鞋踢到一边,摔门而去。
没有了干仗的对手,小月像一个被吹起来的气球,一股恶气横梗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吐不出。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抱着一盒面巾纸大哭过一场,丢下一地乱七八糟的纸头,气倒顺了些。
课间休息时小月在网上找闺密王娟聊天诉苦。王娟和小月在一个学校工作,都是实验小学的老师。实验小学是市重点,不知有多少家长挤破头想把自己的孩子塞到这所小学里来。大家都传进了他们这所小学,六年后考进隔壁的重点初中然后是重点高中。
美女早啊!
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虫子被鸟吃。小月传过去一个哭脸。
王娟打出一长串问号。
和洪亮吵架了?
嗯!
据本人分析两口子吵架的主要原因是为钱,剩下的次要原因还是钱。有钱能使磨推鬼,家里有钱就有底气,有钱一切都会风平浪静。
俗不俗呀你,张嘴就是钱,钱!你还有没有点人民教师的样子?
切!幼稚!青年!老师?老师怎么了?老师到超市买东西不要钱?还是买房子可以打七折。老师和广大劳动人民一样,也是靠劳动挣钱吃饭,凭什么老师就该多干活少拿钱。王娟打过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又发过来一个黑色炸弹。
难道老师没教过你,出污泥而不染。你这是典型的拜金主义,有钱?有钱还能买来幸福?
手里有一百块钱就有一百块的幸福。生活质量的高低,主要由钱的多少决定。就拿你们家今天早晨的事来说,还是钱的问题,要是有钱,洪亮就不用下班后还去兼职。要是有钱你们就可以买大房子,有了大房子,一人一间大屋子,一人一个红木大衣柜,他还能把你的衣服翻腾出来?
小月嘴上不服,心里知道王娟说的是句句真言。
洪亮晚上回来乖得比孙子还孙子,给小月不停地道歉,还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打,一巴掌扇上去鼻血就流出来。他也不用纸擦,就那么一脸鲜血视死如归地站在小月面前。小月想硬着心肠不搭理他,可她看到洪亮的白衬衣上滴了一大滴鼻血,接着又滴了一滴,白衬衣上的血迹最不容易洗干净。小月赶紧扯了几张面巾纸甩给他。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从来都是床头骂架床尾和。
2
下课后小月没急着走,她找了两个同学谈话,最近他们的作业完成得不好。这些小事小月一般不愿意找家长沟通。孩子虽小可也有自尊心,你若是什么事都找家长,小孩子认为你背后告黑状,往往会产生逆反心理,和老师对着干,破罐子破摔,你说我不写作业,那好!我天天不写,你还能怎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遇上这样的牛皮灯笼学生更头疼,你不可能天天找家长谈话。家长们工作一天也很辛苦,下了班只想好好睡一觉,天一亮又得刨食奔命去。而且越有钱有权的家长越忙,接电话时虽然表面客气心里却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小月在公交车上曾无意中听到过几个家长私下骂老师,麻烦死了,三天两头打电话找家长,堂堂的老师管不了个小学生,还有脸找家长。我呸,真是丢死中国人的脸!
小月解决这样的事,都是先找学生谈心,放下老师的架子,让学生觉得你和他是一路的,你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让家长知道。有了这样的信任感,以后的难关就好攻破。和老师做朋友,守着两个人共同的机密,小孩子的虚荣心满足了,学习成绩不知不觉就提高不少。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手机电脑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一看就会,课本那点知识更是小游戏一个。学习没有成绩好坏,只是用心不用心罢了。说实话小月也不喜欢那种一天到晚抱着书本学习的学生,一个小学生就那样挑灯夜战,到了高中阶段学习那么紧张还活不活啦。
一个学生蹭到她身边,“啪”地把一个信封放在小月的书上,转身就跑。几个学生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信封,小月想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久经战场,只慌了一秒,小月马上就镇定下来,和颜悦色地和学生解释说是家长给老师写的意见书。小月曾在家长会上提过家长对学校对老师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沟通。
小月第一次遇到送礼这种事时,吓坏了学生,也吓坏了自己。那个家长来学校先找小月谈孩子的学习问题,临走时递给小月一个信封,小月还以为是家长有什么话不方便当面说。她大大方方的接过来,也不避讳其他人,拿着信封进了办公室。她坐下来,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打开信封。当时就傻眼,信封里装着五张红彤彤的毛爷爷。小月的头“嗡”地一声炸了。屋里的其他几个老师,心领神会,眼睛假装盯着别处,脸上似笑非笑,章老师,来信了?嗯,同学的,哦,不,是一个亲戚的。小月有点胡言乱语。
小月知道学校里有收礼的暗风气,比方给学生调个位子呀,安排个小组长呀,上课多提问几次呀。老师手里也就这么点权。
小月涨红着脸站起来就去追刚才的家长。早没影了。后来小月把信封封好让学生还给家长,她对学生说,这是老师写给他家长的信,他不能私自拆开看。学生小脸吓得发白,连连点头。他一定是当成小月的告状信了。没过多久,那个学生转学去了另一所小学。小月明白家长是怕自己辣手摧花。家长认为小月嫌礼轻钱少,遇上这样一位狮子大开口的老师,家长只好带着孩子落荒而逃。
小月又急又气,而这种事又不能当面解释,越解释越糟糕。小月为当时小儿科的做法难过了很长时间,这事等于自己变相地逼着家长把一个学生从重点小学转到普通小学。
马老成精,小月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冷静多了,用最快的速度把信夹在书页里,坦然地进卫生间,看一下里面有多少货。这种含金量的信封小月后来接受起来越来越自然,不就是几百块钱嘛。和那些巨额的高官受贿案比起来,自己的这点小礼又算什么。再说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又没有让家长送礼,是他们主动送的。大圣人孔子当年还要十条干肉做学费呢。
花人钱财为人办事,收了礼小月自然会隔几天就调一下座位,找个借口说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周围配几个学习好的同桌,暗暗地照顾一下这几个学生。上课时也会多提几个问题,叫他们站起回答。那几个孩子的成绩果然进步挺快的。看到他们出成绩,小月也很高兴,是真高兴。不光家长的付出有了回报,她在那些家长面前也能找回几分当老师的尊严。
不过这家长也太心急了,不过年过节,也没有考试,送什么礼呀?您再有钱我总不能一天给您孩子调一回座位吧。这时正好上课铃响了,这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黄老师已经站到教室门口,看到小月还站在讲台上,以为自己看错了课程表。小月和黄老师点点头打过招呼,心里庆幸自己手疾眼快,又暗暗责怪这家长不会办事,怎么能打发一个小孩子送礼。小孩子天真,哪里懂得什么避讳人。
小月出了教室,一边往教学组走,一边顺手捏了捏信封,不厚不薄。瞅瞅周围没人,一转身进了卫生间,随手插上销子,才打开信封。里面不是让人动心的毛爷爷,小月看到一个纸叠得工艺品。四四方方的小东西,撑起来像个大肚蛤蟆,大拇指和二拇指插到方块的角里,手指头一动,蛤蟆嘴一开一合,小月记得这个手工折纸有个怪名字,叫东南西北。
小月上学那会儿,班里的学生都会叠这个玩,用一张正方形的纸,把纸的四个角向中心折,折成一个小的正方形,将纸翻过来,再一次将四个角往中心对折,形成一个更小的正方形,用手指撑开纸片,一个东南西北就折好了。折好的东南西北,分为内外两面。有四个小正方形的一面是外面,在外面的四个角写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有八个小三角形的一面是里面,同学们在八个三角形上写上不同的理想,解放军医生老师科学家也写矿工农民特务小偷等等。写好后,找到小伙伴,问他要几下?南三下?北五下?然后将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放入,一张一合的数,数到对方要的次数,打开看上面写的什么你将来就是干什么的。他们还在上面写孙悟空猪八戒白精骨观音菩萨玉皇大帝阎王爷。数几个数,打开折纸看是孙悟空或猪八戒?白骨精还是观音?选到好角色大家乐呵呵的,如果不幸选到猪八戒白骨精这些妖怪,就要被同伴嘲笑一番。似乎马上就变成了猪或是妖精。
小月和几个女生喜欢用它预测考试成绩,折纸一开一合,大家屏着气,等一个神秘的结果,有点像女巫师的占卜。90分80分70分?也许是心理作用,这种预测有时候竟然很准。
小月把手指头插进去,一开一合玩几下,上面写着八个名字,其中有一个是章小月的名字。
当年小月的妈妈杨老师在吉矿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小月跟着杨老师也在那里上学。小月是班长,又是老师的孩子,大家都惧她三分,就连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对小月也是百依百顺。只有中队长李立,对小月爱答不理的。李立比小月学习好,他有资格瞧不上小月。
李立没有爸爸,听说是在井下出了事故。李立的妈妈身体不好,他每天一下课就急着赶回家帮母亲做家务。小月爱出风头,和几个同学组成学雷锋小组,周末到李立家学雷锋做好事,男生帮他们家挑水,搬煤,劈柴,女生擦桌子,擦玻璃,扫地。
小月还组织全校师生为李立募捐过一次钱,把旧纸箱子用大红纸糊了,上面写“捐款箱”三个黑字,站在学校的门口,每过一个同学就说,李立同学家庭困难,请大家献出一点爱心。学生都没什么钱,大家就把自己的早饭钱捐了出来。捐的钱不多,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钱,小月嘱咐李立写一篇感人的感谢信,课间操时站在主席台上带着感情念给全校的师生听。最好能落几点泪。没想到到了那天,李立手里攥着一大把零钱,站在台上低着头不说话,小月在台下干着急,悄声地喊,李立,发言稿,说话呀!说话呀!过了好一会儿,李立弯腰给大家深深地鞠一躬,然后飞快地跑下主席台。过后校领导夸小月组织能力强,还在校报上登一块豆腐干。小月为自己成功组织了这次捐款特别得意。杨老师却批评她,不该弄得场面这么大。帮助别人时,要有合适的方式,人都是有自尊的。你让李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接受大家的捐款他面子过不去,再说那钱还是同学们省下的早饭钱,他心里总觉得欠了大家的情。
李立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小月从心里佩服他,经常找些难题问他,李立认真地讲题,但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后来杨老师调到城里工作,小月跟着也转了学。走那天,她送给李立一个自己折的手工——东南西北,并把章小月三个字写在上面。
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瘦瘦的,剃着光头,叼着烟卷,小月怎么看也和当年圆脸大眼睛的李立联系不起来。小月用手指撑开折纸玩了几下,何必绕那么远道?直接到学校找我,或是打个电话,还用拿这个?李立狡黠地一笑,我不是怕你贵人多忘事嘛!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面了,万一你把我轰出来呢。那多没面子!
李立是在电视里看到小月的,名字对,模样也有几分像。可又怕认错人,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小月想起来市里教育三台的记者采访实验小学时,有半分钟她讲课的视频。
小月问李立怎么贿赂了自己的学生,李立说他给孩子买了一个变形金刚。小月说你这是教唆孩子从小犯错,李立摸一摸光光的脑袋,其实现在的小孩子比大人都懂得多,也复杂得多。
老同学多年没见,怎么也得找个地方叙叙旧。小月熟门熟路找了附近的饭店,两个人的饭菜最不好点,李立让小月点,小月礼貌地推让一下,随后点了酸辣土豆丝,小葱拌豆腐,又点一条鲈鱼一个紫菜汤,主食是黄金饼。两个人三个菜足够了,而且还有荤有素,有冷有热。李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笑着说,尽想着让我省钱了!翻了翻又加了两个肉菜。虽然小月一个劲儿地说,吃不了,人少点多了浪费。李立半真半假地生气,怎么看不起我们矿上人,怕我请不起你一顿饭?小月只好噤声。
边吃边聊,小月和李立问起五年级五班几个同学。他们大多没离开吉矿,毕业后又在矿上找了工作,然后找老婆生孩子。李立一直用左手吃饭,倒酒时,小月无意中看到他的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看着小月惊讶的眼神,李立轻描淡写地说,雷管炸的。小月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给李立倒酒,李立低下头伸开右手自己也看,抬起脸笑一笑,没事,一点事也没有,离心远着呢,平时也不影响干活。
李立用酒盖着脸,终于讲了找小月的原因,他儿子想进城上学,他找人打听了城里最好的小学是小月他们那的实验小学。他想让小月帮着办一办。不让白跑腿,他是懂规矩的人,事情成了给小月两千块的辛苦钱。
边说边从兜时掏出一摞钱,这是一千块钱,钱不多,你先拿着活动活动。小月的脸腾地红了,你,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李立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办事都这行情,我懂这个。没有白使唤人的。老同学也不行,你又不是校长,你也要疏通关系找门路。对不?
李立提的事让小月很为难,她只是一个小老师,平时和校长搭不上话。再说转学的事,应该找教育局。现在学生都填档案建学籍卡,学生上学按住的地方分片划学区,实验小学是重点的重点,不在学区内城里的孩子都进不来,矿上学生更难。
在酒精作用下李立的话稠了起来。讲煤矿,讲矿工,讲家属,讲孩子,讲他自己。他当年家庭条件不好,没敢考重点高中,初中毕业考中专。第一年差五分没考上,补了一年差十分,再补,不行了,年龄超线。考中考技校有限制,户口不能超过十八岁。他只好回家了,先在矿上当临时工,后来转成合同工。
小月坐在对面听着,就像是看小说,人生真是一场大戏,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和李立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而且一见面李立就要给她辛苦费。小月干了杯里的酒,答应帮李立办事。
小月下决心去找校长,就是碰钉子也要碰。校长的门槛比小月想象中的高很多,两个星期过去,小月连校长的面儿都见不到。老师们私下都说校长比市长的行踪都隐秘,学校年年都有数不清的关系户后门生,教室就那么几十个教室,班就那么几十个班,而且每个班都已经严重超员,一个班七十多个学生有的班甚至八十多,课桌前边挨着老师的课台,后面挨着墙根,就差把桌子摆上讲台了,可讲台又能摆下几张!校长有家不敢回,悄悄地猫在某个宾馆里,用座机打电话遥控。手机早关机了。
校长找不到,小月只好回娘家搬救兵,李立当年也是杨老师的学生。杨老师以前的同事,现在已经是教育局里的副手,转个小学生应该不是难事。杨老师亲自出马,没想到对方狮子大张嘴,一开口就是五万,没有五万别提这个事。杨老师的血压一下升高了几个数字,回来气喘吁吁地说,这事肯定不行,让李立再找一找别人吧。上个小学要五万块,抢钱呢吧!五万块。五万块摞起来有这么厚,母亲边说边用手比划五万块钱的厚度。
小月婉转地把话带给李立,五万块一分不少,见钱办事。而且还不能多说多问。
李立倒是不吃惊,正常,正常,我打听过,现在进实验小学都是这个价,前不久我儿子班的王亚洲转到十八校还花了四万,实验小学比十八校还要好,值这个钱。
李立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
小月说,其实现在大学生比地里的玉米还多。
那是没读好大学。我就不相信清华北大毕业的还能找不到工作?李立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老高,一副和人打架的阵势。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小月把李立带到事先约好的咖啡厅见了那位赵局长,寒暄几句找个借口悄悄溜走。钱财的事,让他们两个私下办更好。小月只管在中间拉线,至于细节,是他们双方办的。况且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月假装不懂里面的奥秘,她以后还要和赵局长见面,说到底她只是人家手下的一个小老师,小月也怕被人穿小鞋。
有钱好办事,到了开学时,班里果然转来一个新生,叫李响。据李立说为给他儿子取这个名字还花了五十块钱。李响——理想,两个字谐音。李立特意把他儿子安排到了小月的班里,说是把孩子交给小月管教放心,别人他不踏实。
事情办完,小月当然没有要他的辛苦费。李立和他老婆一定要请小月和杨老师吃饭,小月觉得别扭推辞没去。李立的老婆刘红梅和小月也是同学,两个人当时还是挺要好的朋友,当年送给李立的那个折纸上也有刘红梅的名字。刘红梅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几年临时班,和李立结婚后当了家庭妇女。李立在井下一线工资也可以,不指望她挣那仨瓜俩枣,让她全心全意在家带孩子。现在孩子转到城里上学,他们在学校的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怕城里同学瞧不起儿子,李立咬一咬牙,还租了一套楼房。李立说,自己多加几个班啥钱都出来了。辛苦点没啥,只要儿子学习好就行。他再苦心里也甜。
李响进城后学习有点跟不上,李立两口子着急上火,隔几天就给小月打个电话,问一问儿子最近的学习情况。小月说,正常,小孩子刚换了环境,学习上都有些起伏,慢慢就习惯了。
3
章小月打算换一所大点的房子,至少要100平米以上,三室一厅,客厅里可以和朋友聚会,餐厅能摆下招待十个人的大圆桌。还有章小月要有自己独立的一间书房。其实主要是为洪亮,洪亮每天都要忙到很晚,老是睡客厅章小月心里也不落忍。
他们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凑在一起,数了数,还不够房子首付的一半。现在房价又涨了,而且涨了好几倍。为了多挣几个,勤劳的洪亮下班后在广告公司兼了一份做图的工作。
买房子是两个人共同的大事,作为同甘共苦的妻子小月当然不能闲着,老师兼职还能干啥,只能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教学生呗。章小月知道学校里一多半的老师在外面办班,这是公开的秘密,学校领导睁一眼闭一眼。老师也是普通人,肉体凡胎,也要吃喝花费。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老师们有权力喜欢大房子,有权力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
前仆后继跟着前辈的脚印,章小月也正大光明地办起补习班。小月的补课班是王娟帮她办的,从找教室到拉生源,王娟一手策划。王娟属于思想前沿起步早的那类人,早几年就在家里办班,后来学生多了,在外面租教室办。王娟早就劝小月办班,装什么大尾巴儿狼?清高能“清”来钱?既然那些家长一定要给自己的孩子找个补课班。近水楼台,与其让外面不三不四来路不明的野老师挣学生的钱,还不如自己挣。这叫资源合理利用。
王娟绝对够朋友,怕小月一个人抵不住一个月上千的房租,她也在那里开了班。上午小月用教室,下午王娟用。房租二个人分摊,一人八百。不过除了开学第一天她亲自来上课,余下的时间她聘请了一个老师。
小月的教室设在一家幼儿园里,幼儿园六日休息,她们六日办班,时间正好能错开。而且里面桌椅板凳齐全。这也是王娟的主意,自己再置办一套桌椅黑板肯定又一是笔花销。如果办不下去,这些东西只能当破烂处理。小月暗暗替园长算笔账,一间教室一千六,六间教室就是九千六,一个月轻轻松松万把外快进了自己腰包。王娟笑她没见过世面,现在一万块还叫个钱?
小月是语文老师只能开作文班辅导班,王娟开数学班,而且办得还是特别吃香的奥数班。奥数可以在考重点初中时加分,家长们一窝疯地上,王娟的学生就比小月多。当然挣得也比她多。
王娟几年前就买了私家车,每天开着车上班,进学校大门时,按喇叭让校工开门。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挥着手朝校工说谢谢,那小富婆的架势刺激得更多老师开补习班。
不过什么钱也不好挣,办班有办班的风险,教育局里三令五申不许在职老师办补课班。老师办班,一经家长举报发现,马上开除公职。话说得挺狠,执行起来却有难度。真打破别人的饭碗,谁都急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领导们当初也是从老师这个苦行当走出来的,其中的酸甜苦辣也一一尝过,再说平日里没仇没恨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对于上面的命令执行起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要没有家长指名道姓告到局里,他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作为人民教师,小月他们一般的游戏规则还是懂的。什么事都得给自己和对方留个余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该招生时还招生。只不过改变一个方式,由地上转入地下,由公开招生变成幕后招生。
补课班怎么可能取缔?望子成龙的家长特别需要这些班。他们深信“马不吃夜草不肥”的古老的哲学,只有利用寒暑假期,别人的孩子休息,自己的孩子上补习班才能把对手打败在起跑线上。现在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去补课。英语奥数作文美术舞蹈钢琴播音主持等等,什么样的班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班,没有老师办不了的班。
对家长来说孩子上补课班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花钱买个放心。星期天假期孩子休息,家长不放假,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也不放心。上网看电视那是小事,万一跟着坏孩子做了坏事,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这样算下来花点钱把孩子放到补课班这个大托儿所,是个明智的选择。我交了钱,老师就要全面负责学生的安全。
如果孩子的老师开班,家长尽量把孩子放进老师班里,多少有点贿赂的意思,老师拿了钱,吃人的嘴软,在学校里自然会对自己的孩子好些,花一份钱办二样事,一举两得的好事,这个人情人人都懂得送。也有不情愿的,班主任开了班不去上课怕得罪老师,给自己孩子小鞋穿。去吧又十二分不情愿,孩子原来不喜欢这个老师的讲课方式,上课时都听不懂,课下又怎么会补上去。心里暗暗地骂着,不要脸,这哪是补课分明就是从家长兜里抢钱。这些人是告状的主力,添油加醋,说老师不务正业,上课时不好好给学生讲课,就等着学生去补课时才讲。
天地良心,不知别的老师怎么教,小月给学生上课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课上课下都是用一样的教案。不过告也白告,上面的人下来检查时,早有局里人通风报信,老师提前得了消息,把补课班关上一二天,领导走了该干啥干啥,上一节课缺的内容这一节课补上。
学校里放寒假时,小月她自己办的班并没有放假。假期是挣钱的黄金时间,一个假期挣的钱是平时的几倍。当然也辛苦。一个人上大课,两个小时不停地讲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舌头像片拧干水分的海绵块,整个嘴巴都是僵的。小月的腿到了晚上浮肿,睡觉时下面要垫个枕头。杨老师心疼她,缝了一个软和的小枕头,又悄悄拿来一笔老两口的养老钱。小月说什么也不肯收,怎么能用他们的钱,父母都上了年纪,那点钱是救急用的。小月当初买房时和家里借的三万还没还上。爸和小月说过钱不要了,全当嫁妆陪了她。不过小月没告诉过洪亮。爸妈的那点养老钱来得不容易。有钱还是要还的,谁知快十年了这笔钱一直也没有还上。
对小月开班挣外快,杨老师没有说反对的话,只是提醒她,挣啥钱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们家两代老师,不能丢了老师的脸。当年杨老师一定要女儿报师范类学校。说一个女孩子当老师是最舒服的职业,一年有两个寒暑假,上半年班,领十三个月工资。小月当年上大学的同学,现在差不多都挣了大钱。大房子,小汽车,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美。
补习班八点半开课,章小月通常比学生去得早,她要先打扫一下教室,再开开窗户换换空气。教室小学生多,空气流通不好,可条件好点的教室她又租不起。
章小月开了教室门,拖干净地,又开窗通风。学生们陆续来了。等学生到得差不多,拿出花名册开始点名,这是最重要的事,和学费有关,也和学生的人身安全有关。他们是一个月交一次学费,一个月八节课400块钱,一节课合多少钱,家长们算得很精细。孩子缺一节课就会要求老师从学费里扣掉。家长和老师常会因为这点小钱弄得不愉快,家长认为我的孩子没来听课,你就应该把学费退给我。老师则觉得你不来不是我不讲,是你孩子的问题,你给学校交了学费,难道还因为自己请假要求学校退学费。家长说现在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学校不收学费。口水仗,越扯越乱。
章小月不想有这样的纠缠,她做了花名册,如果学生有事没来听课画上对勾,这节课的钱就退给家长。小月认为既然人家的孩子没来听课,说明买卖没有成交,买卖不成仁义在,那钱就该退还给人家。章小月也不想让他们背后说自己挣不义之钱。
章小月点名时,发现李立的儿子李响没来,而刘红梅也没有和她事先请假,章小月马上给李立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关机。她又给红梅打电话,她的电话通着,只是一直没人接。小月有些着急,现在的学生难管,孩子进网吧玩通宵是平常事,王娟班上有个学生把家里给的书费去网吧玩掉了,回家和家长撒谎说,老师要另收课外书钱。家长一个电话告到教育局,局里领导不问青红皂白把校领导一通大骂。年级主任指名道姓又把王娟臭骂一顿。
连着拨了五个电话,电话终于有人接起来,可接电话的不是刘红梅本人,是她家亲戚。小月说,您好,我是李响的作文补课老师,麻烦你告诉刘红梅,她儿子李响同学今天没来上课。对方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急急忙忙把电话挂了。
小月想一想还是不放心,给李立和刘红梅手机各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他们孩子今天没来上课。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同学也要按规矩办事,电话加短信既是尽到自己当老师的职责,也是以后的证据。万一有什么纠纷,上法院也好有个说辞。
现在办补习班的风险越来越大,一家一个孩子,个个都是耀眼的太阳月亮。听办公室的刘老师讲前段时间另一所学校里一个老师办的补习班出了事,星期天孩子骗家长上学,自己跑到外面玩,两天一夜不见人影,老师家长急疯了,到处找不到,孩子的爸爸揪着老师的衣领让她赔孩子。孩子的妈妈冲上去就给了老师两耳光,跟着又踢了几脚。打也没用,老师又不是孙悟空能拔根猴毛变出个孩子。报了警,上了电视,火车站汽车站都布下人手。找不到孩子,家长就拼命地糟蹋老师,还说如果孩子找不到,她就等着上法院蹲班房吧。那个老师上天没路入地没门都快被逼疯了,这时孩子出现了,摇摇晃晃从网吧的大门飘出来。家长抱着孩子大哭。老师在旁边小声地哭。
家长虽然后来给老师道了歉,可老师彻底寒了心,离开学校到外地打工去了,发誓不光他不再当老师,他家三代以后也不许当老师。兔死狐悲,大家在一起议论,都说,那个老师是彻底伤心了。
李响进城后学习状态一直不好,功课跟不上。他妈妈便给他报三个补习班,数学语文英语三门主课一个不落。李响同学星期六日两天从这个班跑到那个班补课,有时连老师留的作业都写不完。章小月很想和刘红梅沟通一下,又觉得没法张嘴,你不赞成学生补课,你自己还开补习班?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按照准备好的课件,章小月今天给学生念朱自清的散文《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
小月坚持每节课前给学生朗读一篇精典散文,让他们把里面的好句子好词语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现在的孩子不会写作文,不是从网上抄,就是从作文书上抄。平时抄蒙混过去了,考试时到哪现找作文书去呢?
作文这门课一下子看不到成绩,写作文靠的是日积月累的功夫。而家长们往往看重的是眼前的分数,这次考试分数没上来,说什么都是白说。家长拿着孩子的卷子让小月看,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其实已经是在兴师问罪了。为了不让家长们失望,小月像个高级大厨,只能现做现卖,她教给学生写作文的窍门,把平时积累下的好词好段落,用在作文的开头结尾,中间的叙事简单明白,尽量讲完整一件事。老师们批卷子时一般都是看两头。这样的作文虽不能拿高分,最差也能得个基本分。
小月说服家长让孩子每周末晚上看一个电影或是纪录片,看完让孩子给家里人讲故事。不是什么观后感,就是生动有趣的说话讲故事,这种训练对提高孩子的语言组织能力很有帮助。她给学生布置一百字的日记,只要一百字,她让学生把一天发生的事经过简单地记下来,不要那样花哨的形容词比喻句。
既要让学生考试时出成绩,还要给他们以后的写作打下基础,让小月感到特别有压力。王娟取笑她,忧国忧民的好老师。挣得买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4
洪亮竟然带回家一棵彩色仙人球,说是放在电脑桌上能防辐射。章小月从看到这个圆头圆脑毛刺刺的东西心里就开始堵得慌,好像那些橘红色的小刺一根根都扎到了她身上。
一室一厅的小屋,家里一点多余的家什都不敢添置,平时两个人走路都要高抬腿轻落步绕着走八卦图,一不留心脚下就会被拖鞋杂物绊一个跟头。现在洪亮拿回家这么个浑身带刺的家伙,这不是成心给她添堵?章小月一句话也没说,支好小折叠桌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为了节省空间,他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折叠的,桌子是折叠的凳子是折叠的衣柜是折叠的。饭桌上为了讨好章小月,洪亮自言自语地讲了个冷笑话,回来时在公交车上看到一辆私家车横躺在路中间。车是好车,宝马,一百多万呢。司机没受伤,从车里爬出来,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堵车,所有的车子都慢下来,急着回家的人心情都不好,可当他们看到躺在路中间的是辆宝马时,眼睛一下子兴奋起来,或者说是幸灾乐祸。
众人争先恐后地把脑袋探到车窗前七嘴八舌地说。
超级牛人,高水平。
能把车开出这样的造型。牛啊!
开得也太快了!
不是开得太快,是飞得太低。
以为自己开飞机呢。
当然,人家司机拿的是飞行员的驾照证……
洪亮自己连说带比画,章小月脸上没一丝笑容,手里的筷子夹起芹菜段一根接一根飞快地塞进嘴里。洪亮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不到小月的回应,赶紧抓了个馒头堵在嘴里。
这两年,他们身边的人几乎都买了大房子,章小月脆弱的小心肝被刺激得千疮百孔。小月也有小女人的虚荣心,在外面受了伤,回家就要尽情发泄,可怜的洪亮只能敞开宽广的胸怀,只要章小月同志生气,他就敞开口子收着。大男人洪亮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可大可小的气球,任何情况下都能快乐地飞起来。
睡觉时,洪亮想和小月“好一好”,他们把那件事叫做“好”。不巧的是床头柜里的安全套用完了,洪亮正在兴头上当然不想放弃。男人个个都是贪吃的猫,怎么会把吃到嘴里一半的鲜鱼吐出来。洪亮可以犯糊涂,小月一点也不糊涂,当时就拉下脸,要小孩儿更是他们计划外的计划,有了孩子你让他睡在哪儿?总不能打地铺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吧。小月用力推了他几下,洪亮假装不懂她的意思,还想继续深入下去。小月情急之下,踢了洪亮一脚,洪亮没防备跌下床头,一屁股坐在地下。
本来已经游弋在桃花美景中,现在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洪亮坐在床脚闷闷地抽一会儿烟,然后打开电脑工作,为了多挣点钱,洪亮工作之外给一家私人的公司做图,做一份五百。怕打扰小月休息,如果睡得晚,洪亮自觉地在外面打地铺睡。
小月躺在床上看着从门缝里漏进来的灯光,暗暗有几分自责,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说到底还是因为房子,如果有个大点房子,他们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恩爱?章小月睡不着用遥控打开电视,江苏台正在播电视连续剧《蜗居》,心里面更堵,马上关掉。
洪亮和章小月是有感情基础的,他们是大学同学,洪亮高高大大,人长得帅,性格又随和,在学校时可是众多女孩子眼里的白马,人人都想把这马牵进自家的槽里。当年章小月为了把洪亮这匹白马弄到手,也是花了心思动了脑筋的。章小月宿舍的四个女生有三个喜欢洪亮。不过她们都比较含蓄,遮遮掩掩,只有章小月大胆地撞破那层窗户纸。推开窗户打开门,和洪亮完成牵手一生的心愿。
他们结婚时两个人手里的钱加起来只有不到三万块钱。根本不够付买房的首付。章小月又不想成天搬家更不愿意看房东的脸色。有多少水和多少泥,家里双方的老人又给添点,他们最终在城西边买下这间有三十多年房龄的一室一厅老房子。
房子虽旧,心情挺好,拿到大红房本那天,两个人把同学朋友约来在家里好好庆祝了一下。骄傲地向他们宣布自己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房子小,他们也没有添柜子沙发这些大家具,买了一块地毯还有几块图案好看的垫子,客人来了席地而坐。倒有点日本榻榻米的情调。虽然条件简陋,大家当时都是单身,头无片瓦,看到他们小小的避风港,羡慕得不得了,那眼神凶巴巴的,恨不得立刻灭了他们两口子,好瓜分房产。
时过境迁,当年有产阶级的优越感早已经烟消云散,现在他们从来不在家里招待朋友,遇上远道而来的同学朋友先去饭店,再去KTV,前半夜放开嗓子狼嚎,后半夜去洗浴中心买一张通票,洗澡睡觉玩一趟车。很划算,花钱不多,还有面子。
5
李响一连三天没来上学,小月想再打电话问一问刘红梅,又怕她产生误会,以为是惦记着那点补课费呢。也许人家又找了别的补课班,现在像小月这种补课班到处都是,什么保证提分多少,什么成绩没有提高退学费,什么一对一小班化等等,口吐莲花一家比一家说得好听漂亮。小月看到那些广告后,心里冷笑,你以为学生的成绩是块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拉就怎么拉。每个学生的潜质不同,教出来的成绩当然也不同。要是人人都是第一名,那这个班只有一名学生。
到了晚上,小月忍不住还是给刘红梅打了个电话,虽然三天前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可当老师都有这个臭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老范。
李立在矿上出了事故。刘红梅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我炖了肉蒸了鱼,等他回来吃。左等不见,右等不见,打电话也不接。我心里就发毛,着急打车就回矿上,在路上听人说,吉矿发生了顶板落顶事故,有两个工人还没找到……
刘红梅哭得落花流水,小月的眼窝子浅,平时看个电视剧还跟着演员哭鼻子,现在老同学凶多吉少,心里怎能不难过。记得李立比她还小一岁,三十四岁。小月让李响接电话,那孩子一下子懂事很多,小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有空多看看书,落下的课她给补。
洪亮打回电话让小月晚饭不要等他,你一个人先吃,这烂摊子不知道要忙到几点呢。小月问,要不要留饭给他。不用,我自己吃碗泡面吧。
小月进厨房把菜收到冰箱,一个人吃饭不想炒菜,煮面条,面里加点青菜,又翻出两朵香菇。面汤里有一股浓浓的蘑菇香味,有点烫嘴,把碗端到电脑桌。
小月打开QQ里李立的那个方框,先点开他的个人资料。QQ名:郁川,年龄105岁, 出生地阿尔巴尼亚。五天前,他们还聊过小说,李立这些年用郁川这个笔名在本市的日报和晚报上发过不少豆腐块。和小月取得联系后,李立每次有作品发表都特别兴奋,一定要找小月聊会儿天,大概只有这时他才是自信的。他曾经和小月说过,没有父亲的孩子,从来都是自卑的。
小月给李立抖了几下窗口,打出一串微笑的头像。停了一会儿又打出几个字,好人一生平安!
抽几块面巾纸,擦去滴在键盘上的水渍。章小月顺手点开凤凰网,网上没有关于吉矿矿难的任何报道,看来,矿上准备封锁消息把这个事件冷处理。
到卫生间洗把脸,从镜子里小月看到自己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忙从冰箱取了一袋冷牛奶敷。闭着眼睛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怎么睡着了。小月手里拿着折纸东南西北,一开一合地玩,李立从里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来,还有十来岁的样子,大眼睛又粗又黑的眉。好像还是当年在操场上募捐大会,小月说,李立,该你发言了。李立看着小月不说话,忽然他的头不见了只剩下身子还立在那里,小月隐隐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李立鬼魂。她大声尖叫着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屋里的灯亮了,原来是洪亮回来了。他喝了不少酒,一把把小月抱在怀里。嘴里还说,老婆,想死你了。一嘴的酒气,小月本能地想推开他,只是喝过酒的人,力大无穷。推推搡搡他们都倒在地毯上,洪亮仗着酒劲,办了好事。不管小月愿意不愿意,洪亮自己是高兴满意了。
小月又急又气,跑到卫生间拧开莲蓬头,让水花兜头盖脸地洒下来。闭着眼一算自己的生理期,正是最容易中彩的几天,心里烦躁得更厉害。冲完澡出来,小月根本睡不着,她打开电脑看了两部电影《一一》和《童年往事》。一部是杨德昌的,一部是侯孝贤的。看完电影又刷了一下凤凰网,还是没有吉矿的消息。小月想也许李立已经得救了,现在在家和老婆正亲热呢。
洪亮侧身躺着两条长腿小心地蜷缩着,似乎是连睡觉都怕占得面积太大。小月轻手轻脚进厨房准备早饭,从冰箱取出面包和牛奶,开火煮了两个鸡蛋。鸡蛋只要七分熟就好,这样煮出的蛋黄有糖心。
洪亮手机铃声的设置是公鸡打鸣声,咕咕-呜,咕咕-呜,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亮,那只公鸡是个急脾气,性子似乎比人还着急。洪亮趿拉着拖鞋进卫生间洗漱,厕所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又被他硬塞进一台洗衣机,一个人在里面大转身都困难。天天生活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别说小月,洪亮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
洪亮从里面出来搂着小月的肩头,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赔礼认错。洪亮千般武艺里这一招运用得最好,有错就改,而且态度比小学生还诚恳。作为一个小学老师,小月同志特别习惯接受这种道歉。看着洪亮眼睛里的红血丝,小月说,赶快吃饭,一会儿又赶不上公交了。
洪亮进厨房帮着摆桌子,小月把牛奶倒在杯里,又把面包片递到他手里。洪亮傻呵呵地笑着接过来说,世上只有老婆好,有老婆的男人是个宝。小月也换了一脸的笑,没话找话说,晚上给你做个肉菜补补吧,你最近用脑子多,想吃鸡还是鱼?洪亮笑得像个受到表扬的小孩子,一脸的阳光,他碰了碰她的手,只要是老婆亲手做的,啥都好吃。
小月怕胖不吃鸡蛋黄,每次都把蛋黄剥出来给洪亮,洪亮把蛋黄放进牛奶里,喝蛋黄奶。洪亮又吃了一块面包,嘴里含着半个鸡蛋,一边开门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今天加班回得要晚些。
洪亮匆匆走后,小月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刚才剥下来的鸡蛋皮。有半个壳还是完整的,小月把杯里的牛奶舀进去半勺。又加进去一勺。奶溢出来,流了一桌子。章小月抽一段纸巾擦干净桌子,也擦干净自己的脸。
路两边绿化带里的花花草草都穿上帆布衣服,有的还盖着被子。虽然正是寒假期间,路上却都是急匆匆赶路的学生,有的背着斜挎包,有的背着画夹,有的背着乐器。这些学生都是忙着补课的,要不就是上特长班。有的家长给孩子报了好几个班,这个补课班下课了,赶紧赶到另一个班。等绿灯的空儿,小月看着横穿过斑马线的学生,感慨多多。现在的孩子真累。章小月小的时候只要写完作业,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冬天骑电动车不一会手脚就冻得发麻。洪亮许诺说,等有了房就买一辆七八万的车给她。小月笑笑,空头支票一张,买车那更是没影儿的事,只当是哄小孩子的一块糖。
小月今天上课有些走神,好几次讲错了话。下课后,有家长开着汽车来接孩子,一个家长摇下窗户和小月打招呼,女人穿着一件大毛衣服,小月知道这衣服最少三万。王娟也有一件,貂绒的。女人撇着嘴说,章老师,你挣那么多钱,也该买个车,挣钱不花干啥呢。女人嘛就该对自己狠点,该出手就出手。那个家长边说边做一个用力往下砍的动作。这时她的孩子从里面跑出来,小姑娘上车后,摇下玻璃和小月摆摆手,老师再见!她也摆摆手。女人探出头说,章老师一起走吧,我开车捎你一段。章小月笑了笑,谢谢,不用了,我骑车来的,回头电动车该丢了。章小月推着车子从私家车的屁股后面绕着走过。在家长的眼里她大概就是个抠门的小富婆,平时倒腾课外教辅书,假期里再开补课班,那钱就像是自来水,哗哗地全流进了口袋。
晚上小月收到刘红梅的短信,已经找到李立的遗体。她正和矿上商量如何赔偿问题。小月觉得特别不舒服,人刚死,就开始谈钱的问题了。生活也他妈的太现实了。
6
中午饭洪亮不回来吃,章小月自己一般都在外面简单吃点,下午还有一个补课班。要坐公交赶到附近的吉矿,她在那里做家教,这是小月的第二个地下基地,除了洪亮谁也不知道。她不想让城里的学生家长说老师挣钱挣疯了。本学校的老师们知道也不好,她这样玩命地抓钱,会被同事看不起的。这个世道历来是笑贫不笑娼。
章小月的这份工作是从网上得到的,吉矿的几个家长想找一个城里重点小学的老师,就在平城贴吧里贴了一个招聘启事。章小月正好符合他们的要求,最主要的是不要小月怎么费心血,教室的事不用小月操心,生源也是他们自己联系。一节课一个学生一百,给的钱还行,学生不多,只有三个,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章小月就应了下来,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既然担了补课的恶名,那索性做大做强。
到吉矿的路不好走,公交少,半个小时才慢慢悠悠晃来一辆。洪亮让她坐私人小中巴,五块钱一位,小月不舍得,坐公交只要两块钱。小月选吉矿,是因为她小时候在那里生活过几年,对那里有特殊的感情。
运气不错,路上没堵车,比平时早二十分钟,小月顺路逛了逛矿上的集市。里面的货品和她小时候比起来丰富了,还有几家著名的品牌店,只是假冒伪劣的多些。集市里人来来往往,人们嘻哈嘻哈地和商家讨价还价。
小月看到集上有卖手工麻糖的。小月小时候家里小年二十三那天要吃麻糖。母亲说用麻糖糊上灶神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乱说人间的坏话。小月想,嘴巴被糖黏上,还怎么吃饭喝水。冒着嘴巴被糊上的风险,小月那时总是偷吃母亲供在灶台的糖,然后抵赖说是灶神爷吃了。小月结婚后,妈每年都会提醒她,供灶神。现在哪里有土灶,哪有卖麻糖的?小月每次都是把一块巧克力放在煤气灶上,过一会儿,糊了自己的嘴巴。
过了小年迎新年,小月又老了一岁。而李立永远活在三十四岁。麻糖有扁圆的也有长条形的,圆形的微微发黄,长条的白色上面还沾着芝麻。一块钱两根,小月买了一些圆的又买了几根长条的。
从集市出来,小月吃惊地看到一群穿着白孝衣的大人孩子一路哭一路喊气势汹汹地向矿上的办公楼冲去。有人告诉小月这是死者家属不满意矿上的赔偿,找领导要说法呢。摊上生死大事说不清谁对谁错,死的已经死了,剩下活人的日子还要一天天过下去,过日子没有钱怎么过?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吧,只要家属舍出脸面闹腾一场,最后抚恤金大多能比原来多加一些钱,有的甚至还会给套城里的楼房。能取得这样的结果,肯定合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们都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也不管在不在政策内,出了事都要闹几回。把叔伯姨舅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召集上,人数不够的话再花钱把乡下的村民叫上一拨,浩浩荡荡凑成一队人马,每天往办公楼跑,要不就放出谣言要进市里省里上访。
做官的为了头上的红帽子,当然不想在外面有负面的消息,便派出工会的人和家属私下解决。大多时候除了国家合理的补偿外,矿上自己再从小金库里拿出些钱息事宁人。当然这钱也不是好拿的。官民斗智斗勇的背后慢慢地浮出一二个能人,有勇有谋,积极地帮家属出主意想办法,事成后家属也会给他一笔不薄的辛苦钱。听刘红梅说,她找的那个高人姓朱,人们都叫他朱砂。朱砂是矿上工残人员,他当年为了自己的赔偿问题没少和矿上的领导打交道,现在他给其他家属当顾问。当然是有偿的。
怎么能拿到赔偿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如同钓鱼,既不能让鱼脱钩逃走,也不要把鱼活活困死。死鱼是不值钱的。高人掌握着鱼钩的线,松一松紧一紧,底线是绝对不能把当干部逼到绝路上。如果公事公办报到局里面,赔偿的事便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经了官再怎么闹也白闹。只能按政策办死亡赔偿三十万,其实家属谁都也不希望把事故报上去,不上报得到的赔偿就会多一些。
小月果然在那群人中看到自己的学生李响,李响和妈妈刘红梅在一起,穿着一身肥大的孝服,捧着李立的遗像跟在大人们的后面。李响的小脸脏乎乎的,孝服也是脏乎乎的。他肯定不会明白大人在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小月看到李响狼狈的样子时一下子很难过。这个孩子几天前还有一个幸福的家,还有疼爱他的爸爸,现在他忽然成了没爹的孩儿。
这一队人马扛着花圈,举着白色的条幅,乱糟糟地穿过马路,向办公楼靠近。楼里的协警早做好准备,他们如临大敌,拿着橡胶警棍在大门口排成二队,形成两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冲到前面的人最先受到打击,协警挥着手里的棍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人群立刻发出爹呀妈呀的叫喊声,还有愤怒骂声。有脾气火暴的家属挥着拳头和协警交上手,协警们不敢恋战,且打且退,退到门口,迅速从里面把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已经失去理智,用脚踹,用石头砸,听说矿长就是里面,只是藏了起来。
两方僵持着,里面的人便报了警,不一会儿刺耳的警笛响起,从局里开来几辆警车,十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不分青红皂白,把那些闹事的大人,都抓到车上。李响拉着刘红梅的手,不肯放手。小月冲过去想把李响救下来,没想到自己的头上挨了一棍子。等她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旁边是几个等着录口供的警察。小月艰难地转转头,看到另一张床上的李响,他的眼睛受了伤,周围都是乌青。小月怒气冲冲地责问警察为什么要打人?他们说,矿上报了案,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带头闹事,冲击矿区机关,损坏国家财产。你们这种情况是暴力事件,情节严重的话,判你几年都应该。
小月的一个学生家长正好在公安科是个管事的,洪亮打电话求人家帮帮忙,家长答应问问情况再说。本来也没小月什么事,录了口供,就把小月放了。小月想把李响也带走,警察开始不肯,小月不停地说好话求情,他只是一个孩子,刚没了爸爸,妈妈又被你们抓起来,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不懂。警察还算有同情心,打电话和领导请示过,同意把李响放了。小月当晚便把李响带回了自己家。
买来的麻糖化了,黏在兜子底部。小月擦洗了很长时间。想想“糊嘴”这个说法特别有趣,人比那些神仙有心计多了。洪亮让小月以后不要去矿上做家教了,乱糟糟的,什么事也会发生。小月和家长签的是一年协议,怎么能想不去就不去。还有小月也喜欢那几个孩子。
7
刘红梅因为聚众闹事被拘留了十天,跟着闹事的亲属有的被拘留了五天,有的被罚了钱。小月找学生的家长说情甚至送了礼,都不行,因为吉矿有关人交代过,一定要严办这几个人,杀一儆百,要不他们以后的气焰更嚣张。今天敢砸办公楼的大门,明天还不把办公楼放火点着了?
小月本来想带着李响去探视刘红梅,又想想还是不让李响知道这些好,孩子的眼睛是干净的,大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脏东西。小月对李响说,妈妈去北京反映问题去了。走个十几天就回来。这几天李响就跟着小月住在家里,洪亮打地铺,睡客厅。
杨老师打电话让他们回去吃饺子,小月把李响托给王娟,让她帮着自己照看一天。小月没有对杨老师讲李立的事,李立是她的学生,她如果知道了心里一定难过。
小月给爸爸买了两瓶酒,给妈买了一件枣色的棉袄。他们两个都挣钱不多,小月爸妈有退休金,也不在意他们拿多拿少,有那份孝心就行。往往是拿回来一百块钱的东西,走的时候给他们带好几百的东西。洪亮开玩笑说,这叫空手套白狼。小月掐一把洪亮的胳膊笑盈盈地问,谁是狼?我是狼,我是白眼狼。洪亮吐吐舌头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洪亮的家在村里,他们带多少东西回去,走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
小月把城里的补课班停了,吉矿的那个班倒没停。对于放不放假,小月很民主,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三个学生家长异口同声地说,不放假!不放就不放!没有城里的那个班,小月把精力全投在这三个孩子身上,
小月去吉矿上课时把李响也带在身边。对于这几个孩子,小月更用心些,小班,相当于一对一。小月每次都要提前准备好一些课件。已经和家长沟通好,两天上一次课。那个小男孩子这次期末考试,竟然考进了班里的前三名。家长特别高兴,交学费时额外多加了两百的辛苦费。小月有些不好意思,孩子出成绩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本来已经收了学费,现在再多吃多占,有点贪心。小月推让着不肯要,小男孩的妈妈又是使眼色,又是打手势,小月便明白了,她是怕另两位家长知道了。
几位学生家长坐在教室后面的,她们一直跟着孩子一起听课。学生在前面听课,她们在后面拿着书本做笔记,家长们说这样辅导孩子时就方便多了。对于同时教两代人,小月开始有些不习惯,老觉得有被人监视的感觉。慢慢也就适应了,人家花钱了,想和孩子一起学习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不过,小月发现,有家长在旁边陪着,学生们听课时认真了很多。小月也自觉地提起十倍的精神来。课讲得风趣,有味儿,故事课文穿插着讲,一点也不枯燥。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把亲手做的新年礼物提前送给她。大信封里装了九百九十九颗折纸星星,他们说那是九百九十九个祝愿。小月平时也收到城里孩子的礼物,都是从礼品店买来的,漂亮、精致,可是没有温度。除了一些祝福的话,上面一定清清楚楚地写着学生的名字,让你感到一个孩子的心机。小小的年纪在家长的怂恿下,已经学会怎么去讨好老师。
小月从来不把这些礼物带回家,没什么用处,摆在家里还占地方。她一般都是悄悄地带到娘家,让杨老师帮她处理掉。母亲把那些小礼物放在她朋友开的一个小店,三块五块便宜些处理了。不过小月每次都会细心地把礼物上面自己的名字学生的名字擦去。
这种事搞得人很烦,小月三番五次地和学生讲不收礼物,可是她发现收到的礼物竟然越来越多,后来她不敢讲了,这话孩子回去和家长一说,被他们复杂的脑子过滤一翻,事情就完全变了味,家长自作聪明地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教师节,新年是送礼物的高峰。那几天小月每天都要拿个大袋子收礼物。让小月哭笑不得的是,家长们怎么不想想,老师教了七八十个学生,七八十个份小礼物拿回家往哪摆往哪放!
老师在家长的眼里大概和爱占小便宜小市民差不多吧。网友还把老师归为三大害虫之一,美称“眼镜蛇”。小月曾在贴吧看过一个帖子,说老师不给学生发作业本,把学生的作业本教辅书当废品卖了。小月当时心里那个气呀,就算把全班学生的作业本都卖了,一斤书纸四毛钱,七八十个本子也就四五斤重吧。合起两块钱,一个烧饼钱。堂堂的人民教师就穷成了个这!其实并不是老师真的那样做过,人们不过是拿那个说事,借网民的嘴把老师批黑批臭。后面的跟帖还很多,都是在声讨老师的罪行。有的说给老师送过钱,有的说给送过东西,有的说给老师的孩子织过毛裤……什么事都有,什么话都骂,骂得还特别难听。小月真想跟个帖子,既然老师和杀人犯一样罪大恶极,你们还把孩子送到老师手里做什么?想想又算了,这肯定是一招骂帖子。自己一开声马上就会被网上铺天盖地的水军淹死。说不定还要来个人肉搜索,家里的祖宗三代都能挖出来,放在网上晒一晒。众人拾柴火焰高,自己立马就被烤得死翘翘了。这几天幼儿园老师打孩子的事,正炒得火着呢。听说,那个小老师可能被判刑。也是脑子有病呀,打了人家的孩子,你还把照片贴在网上,你不知道网民的力量强大无比。
刘红梅出来的那天到小月家接李响,嗓子都哭哑了,小月除了陪着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洪亮劝她带着李响好好过日子,人已经死了,怎么折腾也没意思。赔偿多少钱也不能花一辈子。重要的是不要被别人利用了,假使钱拿到了,东一股西一股分一分,到她手里也不会剩多少。
刘红梅说当时为了李响进城上学,好处费加择校费花了近六万块。他们不光卖掉了矿上房子,还欠了亲戚的外债。人情薄如纸,现在知道李立没了,人家都想把钱要回来。
小月说,着急用钱我手里还有些。
刘红梅说不用,她有办法。
李立如果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眼都合不上。小月的鼻子一酸,泪差点掉下来。
刘红梅什么话也没说,嘴角竟挂着笑,两只眼睛空洞洞的,一点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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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给李响吃一个假期小锅饭,进步很快。刘红梅给小月两口子做了两双手工拖鞋。她进城一直没找工作,在家里陪孩子读书,一边做点手工编织活。织一双拖鞋15块钱。一天能织一双半。织好晚上拿到夜市上买。晚上城管少,也不怎么管。刘红梅说,赔偿的事还没有和矿上谈妥,李立的尸体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冰柜里,一天就是三百,如果解决不了,光这几个月就是几万多块钱。还有雇的那帮亲戚,一天五十块,这一天天真是拖不起。孩子爸死得冤呀,他才三十四岁,我一定要找他们要个说法。刘红梅一边说一边哭。
矿上领导的意思是想把事故压下来,从出事那天起,他们就派出工作能力最强的工会干部和刘红梅他们沟通。他们已经提出出五十万,比正常死亡赔偿多了二十万,希望能尽快把事情处理了。
可朱砂撺掇着刘红梅要100万,一套城里的楼房还有正式工作。这么苛刻的条件矿上当然不能答应。如果答应了以后的抚恤工作根本没法做。双方一直僵持着,谁让步谁就输了。刘红梅当然不想就这样败下来,朱砂又给她出主意,让她豁上命大干一场。现在的三十万在城里连一套房都买不下来,李立已经没了,她和李响以后靠什么生活?成不成就这么一招。死棋,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都是个死,那还不如往前走上一步。
李立死在新矿长上任的第十天。李立的死,对新领导来说是个麻烦。而且是大麻烦。长脑壳的人都知道,新矿长刚来就发生这样的安全事故,对他的仕途影响很不好。
4月15日是个阴天,从早上开始,一百多个男女老少穿着孝衣站在办公楼前哭哭嚷嚷闹个不停。矿办公楼门口变成了灵堂,花圈沿着墙根摆了几十米长,冥币满天飞。
公安科王科长紧急抽了二十几个协警到办公楼前,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拦截死者的家属,不让他们进办公楼打扰了新矿长办公。如果让这些家属把领导堵在办公室里,那他们的工作也就做到头了,准备下岗回家吧。
新领导对死者家属只接待过一次。对于他们开出的天价条件也只是说,他刚来不了解情况,等开会研究后再说。
死者家属一次次的和矿上交涉都没有结果。事情一拖再拖,他们不得不又纠集起来,围堵办公楼。
期间愤怒的家属和协警发生肢体冲突。李立的妻子刘红梅要冲进办公楼找领导要说法,协警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子,她像头被人牵着缰绳的母牛,弓着腰,撅着屁股,后蹬着两腿,拼命地挣扎。刘红梅咬住了协警的手指,协警慌忙一松手,只一秒钟的时间,刘红梅箭一样地冲向办公楼的大门。协警急忙抱住她的后腰,往后拖。李立的母亲披头散发像发怒的母狮子,她已经抽了协警三个耳光,边抽边咬着牙恶狠狠地骂。协警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就是打十个耳光也不敢让他们上去。
刘红梅在协警的手里抽动了一会儿,然后全身软下来,躺在地上,她已经哭不出声,只看见嘴巴在一张一合地动。刘红梅双手拍着地,大睁着眼,绝望地看着天。
越来越多的工人和家属停下来围观。他们不说话,都阴着脸看协警。当协警们发现不对头时,已经迟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打他狗日的!人们一哄而上。数不清的拳头脚,带着风带着仇恨砸过来。
当警察赶来时,差不多人人都挂了花。警察带着警棍手铐,还牵来两条大狼狗。民怕官,人们一下子被镇住了。有人悄悄地往人缝里躲,斜着身子想跑。警察虎着脸训道,说说,谁先打的人,谁带的头?
刘红梅想起朱砂说过,要闹就闹到底,有舍有得。刘红梅准备往前再走一步,这一步把自己逼到了死路上。她飞快地冲进办公楼四楼,然后从一扇窗户跳了下来。
这个事件被人用手机放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领导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
小月是从网上读到整个事件的经过。还配有网友用手机拍的现场照片。刘红梅的尸体躺在一片血泊中。记者报道的新闻事件的标题是——黑煤。而且当事人都用了化名。小月看着图片,眼前一阵发黑。
两条人命加起来最后赔偿了一百多万,孩子的亲戚们还有背后高人把钱分了分,各回各家,李响的奶奶做了他的监护人,他也转学回矿上读书。
小月和洪亮帮着把李立两口子的丧事办完,把矿上那份家教辞了,她不愿再踏进吉矿。
小月隔段时间打电话问问李响情况,李响的叔叔说,李响的性格变得特别内向,不爱说话,也不和同学玩。他的学习成绩倒是越来越好,一跃成了年级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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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九银十,洪亮带着小月抽空又看了几个新开的楼盘,最低也要七千一平方米,还是很偏的地方,超市,银行,医院,学校什么也没有,连公交都不通。可开发商说,有了房,以后什么都会有。再说,条件好点,市中心有学区的都要在一万以上。小月和洪亮一天看下来,手里的那点钱做什么都不够。这时他们的孩子来了,小月为了这个孩子没少给洪亮脸色看。后来还是留下了,小月已经三十六了,再等下去就是高龄产妇。杨老师也说,他们那会儿只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不也把小月兄妹俩拉扯大了。
小月母凭子贵,没少难为洪亮。半个小时前想吃草莓,半个小时后改成了猕猴桃。洪亮这时候乖得就像她的学生。老师说啥就是啥,老师让干啥就干啥。
小月自从怀孕人变得漂亮了许多,同事都说,她怀的是男孩子,腰身没有凹下去,(上接第28页) 主要是脸上没有长出黄色的妊娠斑。男孩子体贴妈,懂得他妈爱臭美。
小月散步时无意中进了一片新楼房,小区的绿化好,有花园,有草地,有喷泉,还有一片杏树林,有一棵树杈挂着一把亮闪闪的钥匙,小月觉得这把钥匙就是在等自己来拿。她把钥匙牌取下来,上面用胶带纸粘着几楼几号。小月按上面号码提示找到那扇门。小月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手里拿一把来历不明的钥匙,打开别人家的大门时,也许警察就在里面等着自己。可她还是压不住心里的好奇,她拿着钥匙打开那间房子,三室一厅,里面的布置和她想的一样。木地板,大客厅,大厨房,大飘窗,还有大书屋,书架上摆着一个大大的东南西北。醒来小月把自己的QQ签名改为,东南西北,恍然如梦。
有一天大腹便便的小月竟然接到了李立打来的电话,看着上面的名字,小月毛骨悚然。李立出事后,小月一直想着删掉他的手机号,可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没删。幸好洪亮在家,小月把手机递给他,洪亮胆子大,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李响的声音。他说,章老师我考进局重点中学了,我爸我妈知道了一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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