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叔宝花天酒地,可是有个好妹妹乐昌公主,《本事诗》上说她“才色冠绝”,美女加才女,家境又好,又不嫌贫爱富,嫁给了太子舍人徐德言。
太子舍人,别看服侍的主子是太子,却不是什么高官,不过是和太子身边比较亲密的人。陈叔宝的长子叫陈胤,陈胤九岁的时候,被立为太子,可是陈胤生母早死,陈叔宝也不喜欢这个儿子,所以等到陈胤十三岁的时候,陈叔宝经不住爱妃张丽华的枕边风,将陈胤贬为吴兴王,另立张丽华之子陈深为太子。
而这位陈深仅过了一年太子瘾,陈朝就被隋朝灭了。
徐德言当时跟随的太子是陈胤还是陈深呢?这个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舍人的特殊身份,给了徐德言与乐昌公主见面的机会。
乐昌公主下嫁徐德言,看中的是徐德言的才华,徐德言的祖父徐陵是南朝著名文学家,被称为南朝“一代文宗”。而徐德言也是一文学青年,有“江南才子”之誉。
只可惜,徐德言和公主的幸福的生活刚开个头,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就将家当败光了。
公元588年,隋文帝杨坚志在必得,以儿子杨广为统帅,率51万士兵渡江南下,向陈朝的都城建康(今南京)发动进攻,醉生梦死的陈叔宝自恃长江天险,不以为意,说:“我这里有王气,从前北齐三次来攻,北周两次而至,都铩羽而归。此次敌兵又来,还不是一败涂地!”
徐德言先生可没有陈后主那么乐观,他看着乐昌公主的如花容颜,犯了愁。这么一朵娇美的鲜花,今后会插在哪个人的花瓶里啊!
乐昌公主呢?显然不知道徐德言的心思,还是那样快快乐乐的,该干吗就干吗。也许她是相信哥哥陈叔宝的,建康是块王者之地,敌军只会自败而回!再说,政治上的事,作为女人也不想操那么多心,因为操了心也没用。
于是徐德言就对乐昌公主直截了当地说:“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
徐德言的意思很明显:夫人啊,我有一件事不放心,我们陈朝亡了国,以你的才与貌,肯定会落入权豪之家,我们就永远不能相见了。如果我们情缘未断,还希望再相见,应该有个信物啊!
“傥情缘未断”这句话,如果仔细推敲,很有意思,“傥”通“倘”。也就是说徐德言对自己与乐昌公主的这段感情的走向,非常缺乏自信。
一方面,固然在乱世之中,谁也不能保证那份感情的天长地久;更重要的是,如果乐昌公主真的被哪个权势人物所宠幸,没准会变心。所以,徐德言要试探乐昌公主:我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就看你了!
生怕口头诺言不可靠,徐德言别出心裁想出一个好办法:摔镜子。你一半,我一半,拿在手里,如果破镜能够重圆,我们两个就能够团聚。
在徐德言之前,没有人特意为爱情摔过镜子。据说,唐代以前铜镜非一般平民百姓所拥有。考古学家发现,西周时,铜镜更是为少数贵族所有,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所以,那个时候,一般老百姓即使想找面铜镜摔,还不太容易,再说即使有,也舍不得摔。乐昌公主既然是公主,陪嫁的嫁妆里面,铜镜应该是有几面的。
问题是,这个铜镜能不能摔破?钱钟书先生就怀疑过,并且亲自做过试验,他在《管锥编》里自述“旧藏古镜十数枚,尝戏一一掷诸地,了无损裂”,所以有人据此对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提出了怀疑。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钱先生治学的严谨和可爱,但是这样判断故事的真假未免武断了些。钱先生摔的镜子很有可能是古人殉葬的铜镜,小而厚,不易摔破(现在的发掘古墓,也有得到破铜镜的记录),而徐德言所摔的镜子,是日常用的铜镜,大而薄,摔破容易。
这样考究铜镜是否能摔破,未免引起读者厌烦。我只是想证明,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否则,下面的故事,就没有意义了,不需要啰嗦了。
徐德言成功地将铜镜摔成两半以后,把一半镜子塞到乐昌公主手里,说:“今后,你如果被人抢去做老婆,正月十五,就拿着这半边镜子到街上卖,我就能找到你啊!”乐昌公主泪如雨下,两人抱住一阵痛哭。
公元589年的正月,隋军攻陷建康。陈朝的大臣作鸟兽散。
隋军打进了南京城,陈叔宝带着妻室儿女大小官员,还有许多贵重物品,从建康出发,被掳往长安,“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这当中,当然有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经过66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长安。
果然不久,乐昌公主就被隋文帝杨坚作为战利品赏赐给了军功卓著的杨素。
二
在灭陈的战斗中,杨素被杨坚任命为行军元帅,又是隋朝水军的总指挥,为隋朝灭陈立下了汗马功劳。隋文帝论功行赏,这次赏赐给杨素的不光是女战俘乐昌公主,还另有女妓十四人,外加粮食万石,金宝无数。
后人对这位杨素评价复杂,说他坏的,将他列为“中国古代十大奸相”之一,说他好的,不光说他容貌雄伟,作战时,人“望之若神”,而且说他文武双全,既是军事天才,又精研文学书法,是一位诗人。
对于美女加才女的乐昌公主,自然成了“爱好文学”的杨素眼中的宝贝。
史上说,杨素长相英俊,“美须髯,有英杰之表”,而且的确不是一个粗人,诗写得很不错,其才华甚至超过了徐德言。“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白云飞暮色,绿水激清音”这样优美的诗句,就是出自杨素之手。
如果没有遇见徐德言,如果从一开始,乐昌公主嫁的就是杨素,她会幸福在云端。现在乐昌公主却快乐不起来,不为别的,只是旧情难忘啊,不知前任老公徐德言现在怎样了,那半面镜子,他是否还带在身上。
于是,乐昌公主决定做一个希望渺茫的试验。
每年正月十五,乐昌公主的那半面铜镜就定时出现在集市上,由一个老仆人高声叫卖,价格贵得离谱,估计可以买一千家镜子厂了。
随着时间推移,卖破镜的老头名声越来越大,一传十,十传百,他都成为长安城最神秘的拍卖师了。
再说,徐德言早知道乐昌公主被抢到长安去了,想去那里找她,就是没路费。后来靠打工,估计给人当家庭教师,卖点字画什么的,攒了点钱从南京“北漂”到长安,已是几年之后。
那年正月十五,徐德言刚张嘴打听有没有卖半边镜子的,有人就把他带到了集市上。那个老头手里正拿着他朝思暮想的半边镜子,他赶忙将自己身上的那半边掏出来,拼了一个完整的圆。他激动地握住老头的手,要跟老头走,老头告诉他这半镜的主人是权倾朝野的杨素的爱妾,徐德言没有勇气跟他走了,就发挥他文学青年的特长,在镜子的背面题了一首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乐昌公主看到诗后,知道第一任老公找来了,她是又喜又忧,整天拿着那面拼凑的破镜子流眼泪,还不吃饭。
杨素对她也还真不错,又是个知冷知疼的男人,就问她有何心事,她将破镜相约之事如实以告,又把那首诗拿给杨素看,杨素马上派人去找徐德言。
后人评价杨素,大都认为他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但宠妾的旧情人找上门,也不能说杨素一点不吃醋,如果杨素确实在乎乐昌公主的话。
所以,杨素去请徐德言,或许是要看看这位情敌是何方神圣,让乐昌公主如此难忘。等手下把徐德言找来,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徐德言因为多年流浪,再加上思妻心切,所以衣衫破旧,一头白发,面容消瘦,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恐怕有六十岁。
而杨素看看镜中的自己,衣着华丽,保养得体,红光满面,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心中就有了主意,他决定把这个像老乞丐的旧情郎,带到乐昌公主的面前,给她醒醒脑:你的情郎已不是当年那位啦,现在又老又穷,你要跟他走,得仔细掂量掂量啊!
那一天,杨素还邀请了不少文人,想让他们亲眼见证,他是怎样以综合实力轻而易举战胜落魄才子徐德言的。
最尴尬的就是乐昌公主,她一会儿望望鬓生白发、憔悴穷酸的徐德言,一会儿望望谈笑风生、气度不凡的杨素,想笑又想哭,可又都不敢,那种感觉真难受,每一分钟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没法再忍的时候,她当场写下一首诗:
今日何造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看得出来,乐昌公主对“新官人”杨素也并非全无感觉。一边是“新官人”刚刚烧起的爱的火焰,一边是“旧官人”沧桑温暖的爱的港湾,到底如何选择,她的内心乱得一塌糊涂。
当然,也不能说,她感情的天平就没有倾斜,旧爱与新欢,在她心中不可能一样重。杨素与乐昌公主的感情基础,跟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一比,就薄弱多了。要不然,她就不会让老仆人天天到集市上卖镜子了。
而在场的文人雅士,对乐昌公主有两个老公特别感兴趣,他们连珠炮地发问,使杨素的这次酒宴成了乐昌公主的“新闻发布会”,乐昌公主一激动,就把她和徐德言之间的恩恩爱爱,还有破镜子的故事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破镜能重圆,是缘分也是奇迹,众人不由唏嘘不已,将杨素尴尬地架在了空中。
杨素这时候如坐针毡,美貌有才的乐昌公主,他真舍不得放手啊!但文人们的那些舌头,杀起人来也是不见血的,何况,即使留住了乐昌公主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杨素思索再三,决定放乐昌公主和徐德言一起走,这样,还可以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杨素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棒打鸳鸯的角色向来是吃亏而不讨好的,而成人之美的风流佳话,倒可以被人永远津津乐道下去。
乐昌公主就跟着徐德言走了,很难说,她的脚步轻快如风,因为她并非从笼中飞出的一只小鸟。要说她对徐德言的感情,是那样执着,甚至爱得有点傻,但也不能说她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小小的挣扎,选择旧爱,就是将新欢忍痛割爱,而新欢又极具诱惑,前途远大的杨素,才华一流的杨素,男子气十足的杨素,妻妾无数,偏偏宠爱她乐昌公主;而选择新欢,就要将旧爱抛弃,不说对自己的感情无法交待,就是对大众的道德舆论,她也不能交待。
如果杨素不让自己走……
乐昌公主在那一刻,心底是否闪现过这样一个念头?这个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如果杨素真的不让她走,她也许会委委屈屈地留下来:不是我不想走,是我不能走。所有的道德谴责,就可以推到杨素的头上。
但是杨素是不会做这样的冤大头的,对于美色,他的确很能克制,再说,他是一个爱才之人,能放乐昌公主走,和徐德言的文学才华也有一点关系。杨素是诗人,徐德言也是才子,成全才子的爱情,也有点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意思吧。
后来,有个叫李百药的才子,与杨素的一位宠妾私通,杨素本打算杀掉李百药,但他发觉李百药文章写得好,不但让李百药带走了这位宠妾,还给了几十万钱的陪嫁。
对于乐昌公主,杨素没有送什么嫁妆,但他也是将好事做到底,等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回到江南后,杨素命令地方官发还了徐家的房产,让他们有了寄身之所。
让乐昌公主与徐德言没有想到的是,一夜之间,他们成了名人,他们传奇的“复婚”经历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关注。
徐家每天访客盈门,有的人是以见他们夫妇为荣,请他们赴宴赏光,请他们题诗留言,但是有的人话说得挺难听,大意是乐昌公主已经不纯洁了,怎么不去死啊?
两人搬了一次家后,舆论的包围依旧。一气之下,两人就买了一条船,泛舟望月于江南的河流之上,成了“水上一族”,浪漫逍遥不消说,还成功地躲避了“狗仔队”的骚扰。
唐贞观十年,夫妻俩在这一年双双去世。与他们合葬在一起的,就是那面见证了爱情复活的破镜。
现代社会,棒打鸳鸯的社会悲剧少之又少,但是因为其他原因分开的夫妻是越来越多,为此,某地曾经开通了复婚热线,为那些因为草率离婚又死要面子的都市人牵线搭桥。然而婚姻就像一面镜子,破镜也许真的可以重圆,但难免会看见旧的伤痕,又有多少爱可以修补和重来?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这样一种观点:离婚是一种失败,复婚,是一种重复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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