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有月亮的晚上。
山村小小像艘船,在苍茫夜色中起伏簸行。白日里茂密的树林此时也虚化在夜色中,只有高耸的几座阁楼显得巍峨、突出。
月亮是挂在西天上的,澄明、清澈,月光均匀地洒下来,隔着房屋,把整个村子衬得凹凹凸凸的。谁家的房顶或高或低,被月光剪下贴在阁楼的西山墙上。月光下的山村静谧、安详,只有家乡有东西南北四座阁楼,位于村子的四面。我小时候以为这四座阁阁楼的窗户,像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远方,空洞而茫然。楼像是村子的四个城门楼,下面是拱形的城门洞,上面是带门窗的阁楼,但若说是城门,却无门可启,和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旧式城门相比,无据可守,只具象征意义了。沿着这些对称的阁楼,就是村子里的两条主要街道,我发现阁楼似乎就是村子的十字方位坐标,一东一西龙头龙尾什么的。
阁楼的窗户,像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远方,空洞而茫然。
另外的几座阁楼,叫做魁星楼、文昌阁、黑虎阁、财神阁的。魁星楼位于村子的东南,供奉着主点文武状元的星宿神,每年过年时节,村里的很多孩子总要到此地烧香的。财神阁位于村子的中央,每逢新年,家家户户悬挂财神像,希冀财神保佑以求大吉大利,大年初一也不忘记到此地烧香敬神的。距离魁星楼不远,就是文昌阁,每逢年节,许多人纷纷前来秉烛焚香,叩头祈祷,渴望子孙学成高中,或是保佑子孙功名及第,后世文化昌盛。西阁楼敬奉的是白衣大仙,家乡人俗称小奶奶的,每年的初一十五,就有刚过门的媳妇被婆婆领着到此处进香,随手将别人还愿进香留下的泥胎娃娃悄悄带回去压在床角,保佑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若是果真如愿,会在来年给小奶奶进奉些五彩纸做的鞋子,或是面食之类的,以及将一些泥做的娃娃摆放在奶奶像前,以便后来的新媳妇取用。
我少时对阁楼心怀恐惧。一是其形象狰狞,两个六角形的窗户像两只眼睛,半圆形的门洞像是一张妖怪的大嘴,穿过门洞时若是发声,就有应声娃娃的回声,老是觉得有什么妖怪在里面操纵似的,所以每次路过,都是快速通过。二是经常有成群的鸽子、水鸪鸪从那窗户或是檐梁下没来由地飞出,让人很惊心,以为定是妖怪跌跤了。特别是晚上下自习回家,听得猫头鹰在房顶叫唤,叫魂似的,一声声直抵人的内心,感觉恐怖、阴森。又听说旧时代谁家媳妇和家人生气,就在东阁楼门洞上上吊自杀了,由不得人毛骨悚然。
但还是禁不住对其充满奇异的幻想,想一探究竟。直到舅舅做了生产队的保管,才跟在其身后,战战兢兢地上去过一次,发现和普通的房屋并没有两样,期待里面的角落有些魑魅魍魉的遗物,或是有些我所不能理解的脚印什么的,不料却大失所望。
家乡人何以花费巨资修建这些并无实际价值的阁楼?那些在村人心目中的诸位神灵又来源于何处?我观诸位神灵,或为功名、学业,或为钱财、子嗣,这不就是家乡人的精神世界嘛,或称之为家乡人追崇的、向往的精神家园?
精神的极端追崇反映的还是物质世界的困乏和缺失,人是物质世界的创造者,依附于物质世界,却不唯物质世界,尽管物质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却又无法阻挡人们对美好世界的想象,将自己的生活理想寄托给未知的世界,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当时人们生活的窘迫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村子越来越臃肿了,在村子的外面又开辟了新的街道,四座阁楼早已淹没在了新房旧房中了。至于魁星楼、文昌阁、黑虎阁、财神阁等在“文革”中已被毁弃。前年村子里修葺前庙,老支书做主,将各路神灵集中迁到了前庙。我去观看时,除了有些拥挤外,各位神仙还是那么神采奕奕。那些日子,村里人洋溢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开光那天大家鱼贯入内,非常虔诚地烧香祷告。我注意到,不管是村子里的富人还是穷人都很恭敬,大家并不在意那些神灵的位置,因为那些神灵是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的。
精神家园就是如此顽强地眷顾着我们,延续着我们的生活,使我们不至于忘记生命的根,即使在比较富足的今天,甚至一百年后相对文明的我们,也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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