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对一个家族崛起或消亡的看法，用一句俗语说：“穷不过五(代)，富不过三(代)”。我相信这种在小农经济背景下家族命运的变迁，不完全是村人在庙前晒着太阳，看着大户子弟的浮华，心里产生的一丝妒忌，也是多少年代活生生、沉甸甸的人生总结。此说是否正确不好妄下论断，但萧家后人命运的变化还是给了村里人以一个时代的口实。

　　何以富不过三?比较合理的解释，无非是大家子弟多纨绔，自持生活条件优裕，尽情挥洒人生，不知世道易变的历史规律，不理会人事多舛，不在乎祖上创业发家的艰难，渐渐丧失了生存的能力。一旦风云骤变，既没有生活自理的可能，也没有重振家声的信心，陡然跌至生活的谷底。这样的家族变迁极富戏剧性，足以引起家乡人对他者命运的暗笑和自身命运的窃喜以及对幸福来临的期盼。

　　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遮耳黄军帽，蜷曲着身子，将手袖着，任担子在肩头悠然摇晃着去挑水。

　　南大宅在民国初年就日益凋敝，家道渐落。据说早年间有云游先生路过南大宅，那时肖家家势正健，先生看看未敢做声，只是嘟囔一句，“哼哼，房高屋深，不发后人”。

　　锅孩是南大宅肖家孙子，少时极尽富贵奢华，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娇孩子”。据老辈人讲，锅孩儿时念私塾是倒骑着毛驴去的，家里有专人牵驴接送，小锅孩骑在驴上，胸前挂着一串很大的银锁链，小毛驴颠得窸窣作响，引得村里人很是眼热。还记得家里有一张姐姐小时候的照片：头上戴着一顶兔耳帽，红布罩衣，脖子上也挂着指头粗的红布锁圈，下面坠着一个银锁。银锁一般是奶奶或姥姥在孩子过满月时送的，银锁上锻有“长命百岁、富贵在天”等字样，配套的还有银手坠、脚坠等，寄予了老人“从小宝护金、长大金护宝”的意味在里面。

　　像所有农家的娇孩子一样，幼时的锅孩是一个刁蛮无理、耍横使泼的“娇孩子”。“娇孩子”在农村是一个身价的称呼，既包含了村里人对其望族名门的崇敬，也隐含了村人对孩子前途命运的倾慕。小时候，看着大人由着那些“浑不论”①孩子胡乱闹腾和其所承受的屈辱，心里很别扭。直到后来读了书才明白，那些孩子固然娇惯得冥顽，但那些家长也有一些受虐的倾向，是不是通过孩子的施虐获得一种怡然人生的价值体现或者是心理满足呢，也说不定。不过，幼时的锅孩就有一种智力上的缺陷，家乡人称他为“差一窍”。或者就是因为了这种智力上的欠缺，肖家人对他更加宠爱。

　　①浑不论：指蛮横任性、不讲理的捣蛋孩子。

　　我记忆中的锅孩，已是一个老年人了。身躯佝偻、胡须稀疏、神情沧桑、面色枯黄、满手油泥、手指皴裂。冬天，常见他带着一顶脏兮兮的遮耳黄军帽，蜷曲着身子，将手袖着，任担子在肩头悠然摇晃着去挑水。这时村子里扎堆的年轻人就会轻浮地喊上一声“锅孩?几条腿?”招来一阵无休止的叫骂声，骂声像是一根火捻子，将年轻人的兴奋点燃，一群人哄笑着炸开了。春秋季节，看见他扛着锄头，穿街而过，沿路一溜的叫骂声，这一定是在远处就被人点亮了喉咙，直骂到地头才歇气，至于骂的内容则呈现发散性思维，是任谁也听不出来的。上学的孩子听得多了，也学会了这一手，在村子里远远的看见他，就会躲在巷子口伸出脑瓜来，喊叫一声“锅锅儿，几条腿?”然后迅速消失，任叫骂声从巷子里喷出，四处飘荡。小时候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他衣衫褴褛，满面艰难，还被许多人取笑，心里很难过，甚至有些恼怒同学的刻薄。

　　不过，“锅孩的几条腿”还是有出处的。听老辈人讲，肖家祖上子稀，锅孩在十六岁上父母就让其完婚，一生共娶过四个老婆。第一任妻子因为难产，母子不保。第二任妻子是邻村的，女方父母原本知道锅孩的智力残缺，只是贪图肖家家底殷实，不料姑娘却是性情刚烈，嫁入肖家不到半年，受不了锅孩的意狂痴虐，在一次和肖家大人的争执中，喝下脂粉，自杀身亡。第三任妻子是把持家务的好手，里里外外一把手，打心里根本看不起锅孩，只是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所以嫁来之后终日郁郁寡欢。有一年村子里闹“老皇”时，人家趁机脱身而去，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跟着“老皇”到了东北。第四个妻子也是邻村的，过了不到一年，离婚而去，另嫁他人，与锅孩并无子嗣。锅孩一生数次结婚，但终究没有为肖家二门留下后嗣。

　　听老人讲，锅孩并不是完全的智障。锅孩小时候虽然癔症，但并不傻，他贪财、贪小，还会算计，村里人说“跟他祖上一个德性，抠门”。只是在数次婚姻之后，精神越发不振。敏感，脾气易怒，狂跳不止。这时新政权的建立和父辈的去世，原本已经衰败的肖家更是人去楼空，好在新政权开展工作，打土豪、分浮财、分田地，还是为其保留了原来的房子。锅孩没有了生活来源，只得跟着表兄生活。经济上的平均带来政治上的平等，村子里就有人敢于编排出“锅孩费老婆”的闲话，一个“费”字，举重若轻，把人的一生弄得像是做事一样简单，由此也可看出家乡人的达观、智慧。村子里还有轻浮好闲之人为锅孩编撰了四个老婆共十条腿的故事，渐渐流行开来。

　　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婚姻的数次变故后会是怎样的心态，会不会有些失败人生的感慨。锅孩天性愚钝，该不会有切肤之痛、静夜之思吧?我想还是会有的，从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富足生活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寂寥萧瑟，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感到世间的冷暖变迁的。比如，他第一次听见别人讲起“几条腿”的故事，会不会撩起他对鲜活往事的追忆?直到村人将其旧事当做笑谈，他感到了侮辱，所以会发怒，至少他还是保持着社会道德价值的判断。

　　有时我想，锅孩的智障该不是一种大智若愚的智慧吧，那些随口骂出的话语看似纷繁杂乱，毫无头绪，说不定在他的心里是另一种的逻辑，只不过不被我们所熟悉了解罢了。

　　虽然锅孩的命运成为了肖家的绝唱，印证了“穷不过五，富不过三”的半句俗语，但我绝不同意这个观点。旧时代农业经济下的穷富变易，实质就是生产力要素较低层次的极大发挥或极大抑制，若还抱着这种观点看待信息时代经济的发展，期待“穷不过五，富不过三”的规律兑现在自己或下一代头上，怕是缘木求鱼，或是守株待兔了。

　　后记

　　自八月十五夜开始的家乡之旅，于今近乎半年。半年来，一直沉浸在家乡那如思如旅的情境中。说不清当初所为何来，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怂恿我，让我寝食不安，随手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有意义吗?不知道，只是去做，必须去做”。半年来，每每梦中惊醒，和衣而起，伏案急就，担心那如忽如寄的情感就此擦肩而过，再次寻觅不得。从那夜开始，我拟就了一百个题目，开始我的家乡之旅。可是家乡毕竟离我远去，许多儿时的记忆模模糊糊，只留下些片段意象，当初那新鲜稚嫩的感觉已不复出现。我知道，今夜若是想不起来，那就意味着一生永远失去了。家乡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出发地和归宿地。因为别无选择，我们就选择了这里。家乡那窄窄的街巷，沧桑的老屋，憨直的声音，铿锵的语调，四季分明的季节变换，起伏无际的田野沟壑给予了我们儿时的快乐，也塑造了我们的品性。带着这样的印记，我们出门求学，四处飘荡，在经历了人生沉浮，世道凶险，特别是个人遭受了不平和委屈后，家乡永远是我们内心最温柔、最向往的心灵寄所。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还要回到家乡，那也许是我们对家乡的最后一次奉献了。

　　在那些拉杂的文字中，我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每完成一次记忆，心中就如释重负。在行文过程中，我根本不在意自己对家乡的感情，因为我知道我是爱它的，而它也是爱我的，所以敢信手写来，肆无忌惮。我力图探寻家乡的人文基础，所以对旧时代大户人家的发迹作了探索，记载了那家乡的风物人情，因为他们随着时代发展正在消失或即将消失，记录了那些儿时痛苦和快乐的记忆，这方面我似乎有点自私。有朋友说行文晦涩，甚至暴露了我对家乡的不屑和遗弃，我理解如果这是遗恨的话，那也是爱的一种吧。

　　需要说明的是，我原计划是将姥姥的故事放在最后来讲述的，可是最终我放弃了。我给朋友解释说：“奶奶是在天的佛，姥姥是活着的神，她是我生命中的不可或缺，每次回老家，我都能感受到她对我们的温情，就像一直在我们身边，我愿意自己一直荡漾其中。而写出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在朋友能够理解我这种感受。

　　可是家乡风物哪里是这些文字就能够表达尽美的?我越来越觉得写字就是一项遗憾的活计，总是在事后才发现，还有那么多的故事、风物在我的文字外飘移，笔端所能够流淌的只是家乡精神之万一。比如，家乡语言中或高亢或低沉的语调方式，尾音拉长的语音习惯，激越、快速的语言速度，落意在尾字表示强调的语节，最能鲜明地表达家乡人的思想和精神。这一切是口语表达的范畴，哪里是文字所能穷尽的?文字表现的缺憾暴露得清清楚楚，所以有种上了文字一当的感觉。

　　我是在业余的时间里建立上述文字片段，整体显出我逻辑思维的混乱，情感的断续状，表述上前言不搭后语，这一切很多朋友都看在眼里了。我只是说，就是这些朋友，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或褒之，或贬之，或爱恨交加，或遗恨不已，如果这些文字片段能够给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一些心灵、情感的慰藉，我就感激不尽了。记得最最落寞时，自己给予激励，我是在为一代人做事，如果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却不去做，那才是最大的遗憾呢。

　　做了，就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