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家乡旧事的回忆与风物人情的描述中,念念不忘的是对家乡世事的变迁和对家乡人物命运的关注。这样的人居环境,这样的生产力水平,我的父老乡亲,生活中与命运的抗争,其中所产生的思想、情感的感喟,都是我所倾心的。此刻我的目光穿越如织的树阴,停留在当年那高耸的门楼,巍峨的三层楼,砖雕的檐边,精致的影壁等建筑上。我之所以选择家乡的房屋,是因为在高平这块土地上,人们对房屋居所有着痴迷般的追崇,至今遗风犹存。此处,最能体现出旧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和当时人的生活理想,最能反映出家乡人对生活的热爱及人性的性情通灵之处。而房屋正好是农村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集中体现。我自以为找到了通往家乡人心灵的通道。
北大宅并不陌生,姥姥家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和我们家的方位背靠背,中间由一扇曲折的小门相通。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人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夏日的晚上,大门洞里凉风习习,我和伙伴们在月光下嬉戏追逐玩耍,累了,就势躺倒在在大门洞里乘凉的姥爹的臂弯里入睡。东屋大伯吸旱烟用的灰蒿熏烟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个个长得人高马大,长大后都是做农活的好把式。
北大宅的大门是上下两层结构,门外左右两根方形石柱直直地通向二楼的出厦,那出厦像现在的观礼台,台子上还有木质的护栏。出厦上又有两根方石柱通向二楼顶层,顶层上斗拱突出,依稀可辨出至今已经晦暗的雕梁画栋。大门外有个小坡,从门外看大门巍然,谨严,有种霸气。记得曾经上到二楼的台子上找些凋敝、脱落的木头条子,当手枪使,从二楼向下看,有点眼晕,直到大人的呵斥声响起。
院子是里外两院,最里院的堂屋是三明两暗结构,三间堂屋宽敞豁亮,撑满了整个院落的东西向。堂屋的台阶是阔大敦厚的青石,有半小腿高。夏天的晚上我躺在台阶上睡觉,仍然可以感受到阳光留下的余温,记得姥姥曾经在这里为我吓走午后的凉嗝。堂屋门厅开阔,有四扇很高的花隔栅,卧隔上挂有一个方木阁,听大人说是挂门帘用的,那得多大的门帘啊!西边耳房留有一道小门,通往我家,小时候在门后埋伏,等哥哥背后跟来,猛地跳将出来,“嗨”,吓他一跳。
听大人说,里外的院落中间原来是有一道院门的,只不过后来让里院的东西两家拆掉,修成了房子,夏天做了厨房,冬天做了杂物间。
我小时候常在石柱后转圈或是藏猫猫,当时很是惊奇,二楼的那两根石柱是怎样弄上去的,百思不得其解。问过东屋的儿子,会不会咱们出门,赶上石柱倒了正好砸个正着?那小子横眉冷目,恁能倒了?
这北大宅原来是肖姓大户人家的房子。听大人说,肖家祖上原先在东阁外有十几亩好地,邻着小东河的河渠,每年收成很好,弟兄两个靠着耕种土地都娶上了媳妇,两个媳妇一个比一个能生育,下一代就有七八个孩子,个个长得人高马大,长大后都是做农活的好把式。肖家兄弟乐善好施,性情温存,谁家年后若是青黄不接,或是家里有病有灾绕不过去,向肖家借米借粮,肖家从不推辞。时间长了,左右邻居觉得欠了肖家许多人情,提出将自家的土地佃租给肖家耕种,或是肖家为了连片耕种的方便,开口提出将自家的土地置换,邻居也不好推脱。肖家祖上这一代竟然凭着家庭劳力“地滚地”,置办下东阁外的几百亩土地,自此肖家逐渐发达起来,后来就修建了这片北大宅。北大宅有多富,说不清楚,只是听说这片房子垫起的根基里有很多的铜钱。小时候,我们就到院墙外,用铁丝到墙缝里钩,竟然能钩得一两枚的铜钱来,大多是康熙年间的,很是窃喜。有人说肖家房屋坐根基时垫的全是这铜钱,还有的说这是肖家为防后代衰落,故意将这些铜钱散落在这里,因此祖上有过宁可拆房,不可卖房的遗训。
肖家的富足还表现在大门楼上,听父亲讲,二层的大门楼全村仅此一家,肖家所以要修二层楼是为将来挂斗篷,插旗杆用的,这样的预备在旧时代是只有考了举人才可以的,肖家可谓盛极一时。但是随着肖家弟兄的心理隔阂,兄弟俩分家另过,北大宅就逐渐衰败了下来。
肖家兄弟二人祖上从来没有分过家,凭着祖上留下的好地,以及两个弟兄的努力,挣得一份好家业。但是随着财富的积累,到了下一代,矛盾渐生,毕竟一个院子里住着,东西屋的闲言碎语都很直接,尤其是妯娌媳妇之间的攀比,最后竟闹得大爷二爷只得分家另过,这样就有了南大宅。我在关注旧时代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时,深深体味到自然经济背景下田园牧歌式的农村生活以及温和的人情关系,很向往也很留恋,但也仅仅是向往和留恋。所以对于肖家的分开单过,理解成商品经济萌芽使然。
南大宅是二爷家出走后修建的,最典型的建筑是三层楼和当铺院。三层楼是村上最高的房屋,房子进深很长,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木质楼梯台阶很宽,这样的楼梯即使大人扛上一担粮食也是承受得住的。据说这三层楼总共可以放下一百担粮食,所以村子里又叫它万斤库。但这时的二爷家已不仅仅是单靠种地为生了,在三层楼的后面,还有当铺院。当铺院是一个封闭式的院落,房子很高,墙壁很厚,依我小时候印象,村子里还没有这样高的楼梯可以直接搭在当铺院墙头上,这是二爷家在村子里开的当铺。我疑惑的是,在家乡以农业耕种为主导的自然经济条件下,这样的商业服务到底有没有市场,换句话说,家乡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有什么可以抵当的,值得怀疑。不过也许肖家后人就是看中了这个市场空白,何况二爷家后人并不是仅仅耕种土地,在河南等地还有生意,所以我以为这个院子根本用意应该是肖二爷家的金库。不管怎样,当铺院应该是我们村从自然经济走向商品经济的重要标志。不知道当年当铺院生意好否,只是至今都能感受到它的庭院深深,寒气袭人。
二爷家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在南大宅的门口修了一座财神庙,供奉财神老爷。修财神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那是村子里的大事,不过,肖二爷的说法很有道理,财神庙是按照“地倾东南”的方位修建的,况且修庙是二爷一家出钱,村里人也说不得什么,这样,村子里的财神庙就顺理成章地修在了二爷家门口。
不知道大爷和二爷的后人之间有没有心理上的较劲。但村子里的人都说,当初肖二爷重建宅子的时候是有讲究的,二爷很聪明,把房子修在了北大宅的东南向,就是要把北大宅的财运截住,留在南大宅,别流到东河里去。
时光流逝,肖家当年的繁华鼎盛已烟消云散。肖家后人土改时被扫地出门,分散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北大宅和南大宅都分给了村里人,只有一两个后人还居住在北大宅里院的东屋。听姥姥说,住在外院东屋的就是当年肖家的“掌鞭”。小时候,我倒是在大门洞饭场上时常见他们两家打别、抬杠,但只要外院东屋愤愤说上一句“不是恁会儿了”,那里院东屋的肖家后人就不吱声了,外院东屋似乎永远有着道义上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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