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家族的人丁兴旺是农业生产最天然的生产能力,创造出了像北大宅这样的大户人家。与此同时,旧时代手工经济的存在,更多生产资料的占有和使用,也是农村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标志。董家圪岭,位于村子的西南面。上得圪岭先要经过一段红土坡,坡底有村子里的一个泊池。村里的老支书附庸风雅,说家乡的西圪岭从南到北像是一条祥龙绵延而来,绕着这泊池,就是祥龙戏珠了。按他的说法,这董家圪岭就是村子的龙头所在了。
董家圪岭风水如何,不得而知。不过老辈人是把董家圪岭当做一条街来称呼的,就叫董街,足见当时董家圪岭的繁荣与喧闹。
小时候对董家圪岭印象很模糊,就是一个独立、完整的四合院落,并无街坊四邻。北向的大门口铺着整齐的青石台阶,倒是董宅的对面有一些破烂房子,后来做了生产队的马棚,那里是我儿时快乐的天堂。据说,这些房屋就是董家当年的油坊、磨坊和粉坊。
董家祖上原有三兄弟,村里人称“怀”字辈三兄弟为大东家,二东家,三东家。这时的董家已有好地上百亩,牲畜四五头,光是“掌鞭”的就雇佣了五六个,还有粉坊、油坊、磨坊等手工作坊,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坦白讲,我对家乡旧时代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认识有几分疑惑。依我看,作坊式的手工经济在家乡那样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条件下能有什么意义?不过董家就是凭借这些在今天看来十分衰退、落后的生产资料完成了从土地积累到资本积累的过程,并且深深影响了后人。
董家开有磨坊、粉坊和油坊。一方面,利用磨坊剩下的麸皮、粉渣等下脚料喂养生猪,通过养猪积攒肥料,为土地提供大量肥力,提高粮食产量。另一方面,这些手工作坊通过为全村和邻村提供成品粮油加工,获取微薄利润。通过财富的积累,董家不断置办土地,或是凭借佃租土地赚取粮价。记得奶奶就曾经将自家的土地佃租给了董家。董家的兴家置业到了膨胀的边缘,全是村子里大块的好地,最多时竟然拥有庙岭后的几道梁,甚至包括萧亲家的土地也不放过。直到后来两家生隙,最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两旁的槐树遮天蔽日,把整座宅子映衬得十分森严。
我很疑惑董家手工作坊在当地的作用,按照我对旧生活的理解,小农两旁的槐树遮天蔽日,把整座宅子映衬得十分森严。
经济的封闭性,以及每个村子对自身生活资料的需求,必然产生并且能够产生满足生活区域内的加工设施,这样董家的手工作坊就只限于我们村子这样的市场。但事实是,董家作坊不仅满足了本村的需求,甚至还满足邻村的需求,在当地有一定的声望。原因是我们村附近的三里五庄竟然没有这样的手工作坊。我的理解是,邻村未必没有过这样的手工作坊,只是这些手工作坊之间也有生产技术、产品质量上的竞争,甚至董家良好的信誉和名声也是市场竞争力的重要因素。
听人说,董家的作坊摊子很大,直到后来,几十间房屋已不能满足需要,董家就新建了三孔新窑,准备搬迁时,不料东家大伯突然暴死,有人说是新窑风水不好,最后只得放弃。土改后那新窑做了生产队的羊圈。董家的先祖去世后,三个东家曾经上演了一场有关财产的纷争,这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三兄弟分家不公,彼此不让,甚至老大不让老二的房屋挨着西山墙,要拿镢头扒掉,最后只得请来乡约地保来断诉讼。谁料那乡约地保到了董家,既不问财产也不问由头,每日只是躺在董家喝酒吃肉,不问讼事。几天过去了,三兄弟就有些心疼,着急上火的,主动罢诉息讼,说自家协调,不必通官了。那地保呵呵地笑笑回去了,自此村子里又多了一个笑料。
分家后的董家家底仍然很厚实。仅是二东家家里就有四头牲畜,按照村子里当年曾经给董家做过“掌鞭”的八十多岁老人叙述,是可以同时驾两张犁的,从他的语气看出当年他对这样的生产力很是眼热。二东家有四个儿子。除了三儿子一辈子老实巴交,做了地道的农民,一生平淡无奇,并无说道处,其余皆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董家的长子长大后考取黄埔军校,后升至晋绥军团长之位,娶得邻村地主家小姐做了媳妇。村子里上年纪的人还记得当年长子回来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身上背着盒子炮(盒子炮?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叫),身后跟着警卫员,威风凛凛。再后来就是解放后新政权曾经将其押送回家,批斗一番,滞留在村,无有住处,只得租赁别人家的房屋,临死时人家将其赶出,只得搬到祖上当年新建的粉房里。留在太原的后人回来奔丧,看到父亲竟然死在这样的环境里,十分悲凉,匆匆打发了事,从此再无音信。
次子头房娶得邻村国民党县长姬镇魁的妹妹,凭借大舅哥的势力,后来做了当地的里长,还兼任村子里的村副,在当地独霸一方。这二子生性刁蛮,脾气很大,每日在村子里吆五喝六,很是威风,与人多处结怨,最典型的就是将表嫂家的亲哥哥假借他人之手除掉,可见其手段毒辣,村里人见之无不生畏。
新政权成立后,人们开始清算血债,虽然董村副劣迹斑斑,但并无血债,批斗几次后,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只得搬往邻村,一直穷老终生。我对旧时代家乡的风土人情文化关照,除了着意探寻旧时代农村的生产方式,以及着迷大户人家的生活状态,还力图寻找那些地主阶级的本质特征。比如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依靠剥削农民为主要生活来源;还有凭借财势,勾结官府,欺压乡民等行为。但在与家乡老辈人的交流中,他们倒不像我这样义愤填膺,甚至还流露出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可亲可敬、温情之意。我有些矛盾,难道是我的这种认识方法有问题,文化视角丧失了阶级的立场和观点吗?那我的祖辈所经历的苦难也就没有了意义,贫穷生活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这样的思考是可耻的吗?
可是家乡的如烟旧事并不因为我的认识和立场而改变许多。家乡的老人向我讲述,那些所谓的东家就是他们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对那些日子的回忆似乎没有被压迫的恨意,甚至还有对东家感激涕零的倾向,而且,感谢我给了他们一次梳理旧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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