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我记事起,就常常看到这样一幕: 一个身材矮小的小脚老太太,来到村后的横河边上, 望着河水发一阵子呆, 然后叹口气,转身而去。
那个老太太就是我的奶奶。我很好奇地问爹是咋回事。爹说,奶奶在望她的玉碗呢。
早先,我奶奶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后来边区政府搞土地改革, 她家的地大多都被没收了,分给了穷人。房子留下了他们住的, 余下的也分了。还有家里的东西, 也都被分得差不多了。奶奶要出阁时, 家里竟拿不出来嫁妆了,她爹早先偷偷留下了一个玉碗, 让她带走。奶奶骑在毛驴上,抱着个小包裹来到了于家,进门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在墙角儿挖了个坑,把玉碗埋进去,上面再放上躺柜。
奶奶从根草不捏的富家小姐,一下子变成了事事需要操劳的农妇。但奶奶没有丝毫抱怨。她仍是很精细地活着,头发和衣裳都常洗,还经常用细线搅面。于是,她甭管多苦多累,看上去总是很干净利落,光彩照人。
奶奶是小脚,下不了地,只能干些地上的农活。这样,挣的工分就少,再加上生了两个儿子,日子更加拮据。但奶奶似乎不怕。她会根据季节,采回些野菜,做出不一样的食物,让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恰在这时,就遇到了破四旧。
乡下人本来就穷,似乎没啥可破的, 这就让红卫兵们很郁闷。没有战果,比不上别人,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 疯了般地乱冲乱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不知从哪个长辈那里听说,我奶奶家曾经很富有,应该还留着旧物。他们就冲进奶奶家, 先是抄家般地翻找,没找到, 又把奶奶的爹和娘捆起来,想出各种办法来折磨。奶奶的爹实在受不住了, 就说了玉碗的事。
一群红卫兵冲进我家,找玉碗。把整个房子都搜遍了, 没有搜到,又按照批斗她爹的法子, 折磨奶奶和爷爷。奶奶心疼爷爷, 就说了玉碗的埋处。那些红卫兵们搬开躺柜,小心翼翼地挖出了玉碗。他们捧着这个胜利成果, 准备在开大会的时候当众砸掉。
当他们喜气洋洋地走到横河边上的时候, 奶奶忽然一头撞过来。那红卫兵没注意啊,手中的玉碗也只是随意拿着, 并不太牢靠。奶奶这一撞, 力道奇大, 那玉碗就从他手中脱飞出去, 落到了河面上。在河面上浮了一浮,晃悠了一下, 就悠然地沉到了水下,不见了。
那些红卫兵们愣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奶奶已颠着小脚跑远了。那些红卫兵作势要追, 但毕竟他们只是想破四旧, 并不是想整人, 看看旧已没了,只得气急败坏地走了。
傍晚, 我爷爷悄悄溜进水里, 摸玉碗。他听我奶奶讲过, 这个玉碗是她家的传家宝,已传过多少代了, 值老鼻子钱了。爷爷并不是因为玉碗值钱才去摸的, 而是因为这是奶奶的心爱之物, 只怕摸不到了, 奶奶会难过。但是,他并没摸到。
奶奶对这个玉碗很不舍。她特别用荆条绑了一个圆圈,又用细绳在上面编出了一个细网,再把这个圈网拴在一根长竹竿上, 稍有工夫就到河边去捞。玉碗没捞到, 但捞到了许多小鱼小虾螺蛳蛤喇之类的,她也都不放过, 拿回家去,做成了美味,孩子们倒很喜欢。
爷爷下河捞,他的两个儿子也下河捞。
打从我记事起, 就记住了爷爷和爹、叔叔下河捞玉碗的情景。下工回来,他们把农具放回家, 然后就来到河边, 脱下鞋子, 脱掉衣裳, 小心翼翼地下到水里, 一点一点地用脚探, 探到了硬物,就一个猛子扎下去, 捞起一个啥, 就扔到岸上来。从春末到初秋, 都是这个景。
我刚会走路, 爹就抱着我下了河, 托着我的胸腹, 让我在水里扑腾, 嘴巴里说着:“学好了凫水, 给你奶奶捞玉碗。”后来我也加入捞玉碗的行列。我个子还小, 脚够不到地,只好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扎。我会在水下睁眼睛, 能看到小虾, 顺手就捞上来, 养在水缸里。
我叔家也生了个男孩, 取名于小鹏。于小鹏胆子小, 到了三四岁,还不敢下水。叔叔气坏了, 把他扔到水里, 往下按脑袋。婶急了, 过来踢他打他, 他还只管往下按。好一会儿,于小鹏才从水里冒出头来, 长舒一口气。不等叔叔再按, 他自己就扎下猛子去了。叔叔得意地说: “ 看看, 这才是我于家的娃儿!”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县上要挖横河清淤。上游的大闸关上了, 横河的水流啊流,就剩了没膝深。河底的鱼就显出来了, 村里人纷纷下河捞鱼。我爷爷对我们说: “ 咱去挖河捞玉碗!”对他而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全家人都同意。
于是, 我们就全家总动员, 老少齐上阵。爷爷挖过大沙河, 很有经验,他先跟爹和叔叔下河, 在玉碗沉落周围十几丈的地方, 先挖河泥筑起了一条围堰, 再把里面的水全都淘干,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挖起来。爷爷和爹、叔叔负责挖河泥, 我娘和婶婶往岸上运, 我帮着推车, 奶奶和弟弟在岸上扒拉淤泥。
起早贪黑地挖, 爷爷还嫌不够, 又从家里拉了根电线过来,装上了一盏灯泡。他们就在灯下干着。我跟弟弟还小,熬不住, 爷爷就让我们回家睡觉。连着挖了五六天, 那个围堰里都被翻遍了,还是不见玉碗的影子。奶奶叹口气说:“ 它走了。”听奶奶话里的意思, 那玉碗也是活的, 是有灵性的,自己走了。
从那以后,爷爷就不再找玉碗了。奶奶却很怅然, 有空了就站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她曾跟我描绘过, 那只玉碗通体碧绿, 没有一点瑕疵, 像是一汪绿色的春水。摸上去, 更是温润可手,像摸着姑娘吹弹可破的皮肤。我说, 不会是摔坏了吧?奶奶摇了摇头说, 那么好的东西, 怎么会摔坏了呢?一定是走了。
我觉得是冲到下游去了,但下游无限远, 确定不了是在哪里,总不能整条河去摸吧。更何况整条河都挖过了, 并没听说挖出了玉碗。那时都是集体劳动, 要是谁挖出了玉碗, 旁边的人肯定就能看见,总会露出些风声。我们一直没听到风声, 就确定玉碗并没落到哪个人手里。
我后来考上县一中, 住校了, 不常回来。再后来就听说, 弟弟游泳时,被一位游泳教练看中, 把他带到了省体校。那时候, 别看我们的村子就在河边, 但会游泳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孩子都金贵,河里又充满了危险, 家长都让孩子远离河水呢。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那年暑假, 刚放了假, 爹就打电话来, 说奶奶快不行了,想见我, 问我能不能回去。我马上买了车票, 回老家。俗话说, 老儿子, 大孙子, 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奶奶对我好, 我知道。
赶回老家时,奶奶已经不太好了。爹说她已经有十几天没吃东西了,只能喝点水。我抓住她的手, 干枯干枯的, 像抓到一根棍子, 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力气, 没有生机。她一脸坦然,一脸安详。我跟她说话, 她已没有反应了。她的眼睛大睁着, 看着电视, 似乎还有未了的心愿。我猜不透。我按开电视机。
一阵喧闹, 那是省运会的游泳比赛, 选手们正在拼搏,解说员热情洋溢地讲着: “四道, 四道的于小鹏, 速度很快, 优势明显!快, 快, 冲刺!冠军, 于小鹏获得了冠军!”
奶奶的手动了一下。她欠了欠身子, 想坐起来。我连忙去扶她。她忽然笑了,张了张嘴。我凑到她的嘴边, 听她说的大意是: “ 冠军是要发金牌的。金牌呀, 老于家的, 又有传家宝啦。”
奶奶闭上眼睛,溘然长逝,无比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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