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骨头

　　我仍然心存妄想。如果不是见过了天使或神圣，我早已去了另外的时空。是他们摁住了我的骨头，使我像一棵树一般在这里扎根。植物性才是我们该警惕的。作为游走不休的记忆体，我们的骨头应该有着多重面貌。

　　奇异的骨头!我们本来应该被泥浆和杂物填充骨骼，现在好了，它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模型。我们对自身并不熟识，因为太盲目了，它本来该像光明磊落的过去一般走两步便上高船，现在变成了亦步亦趋且永难接近目的地的老翁的遮蔽之物。

　　我们的骨头应该自然生长。它的内在不是由外力塑造的，但天使、圣人用心划分了各种命运，因此我们不得不一起涌向人群集聚之地。大笑或痛哭之声每隔一些时分便会震动寰宇。那时因为骨头仍未停止成长，我们的心有所感便像一株株幼小的苗木，它们其实还不足以对抗任何风浪发动的战争。

　　旧事旧物游走不休。天地如此间隔，中间是大片的空白。高飞远翔或有加重的上限，但我们看不到太多的支撑。骨头依赖清莹迷人的属性，它们密密麻麻的，奔跑趔趄，飞纵低沉，像一种人类来不及替换领悟便进驻到陌生的领空。

　　我仍然心存幻想。让身中宇宙自具骨骼。我们曾经相遇且感同身受的那些苦悲命运的人群仍在我们的钩沉中，这真是难得的生灭环节。因为死之前便是长生的存续?骨头碰撞已久，它所面对的肆流便愈加繁多深沉。

　　好骨头是游刃有余的，它成为我们深情呼吸和坚实行止的后盾。它成为我们的身世由来中最不可磨灭的因素。庞大或渺小的身躯仍在，因为它们是移动之物最根本的附丽。但奇异的骨头散发森森冷气，除了最亲近无碍之人，它们实在令人无法洞晓。

　　我们的骨头本来发于莽苍，前生也未必清晰指证，宏观喧嚣，但多少年过去了，这里的温度和秩序都在新的处境中生成，那些仍然匮乏的生命，种在我们的记忆、呼喊和死亡交织的夜里。相比凡躯肉胎，骨头最是悬梁刺股的奇异之诗。现在好了，远方也有我们骨骼的苗木，它们被一种天籁般的声音所加固和填充。

　　时间流水

　　蓝色的星球悬浮。但每一个生命感官都来不及看清它们转动时的面容。

　　时间基本无法呈现，我们只能抓住流水之中最不具形态的一点。

　　时间存在了亿万年，但人类是无法感知的。除非，人在最初时就是一只小球，它和同类一般大，在宇宙中悬浮。

　　我对于自己空荡荡地度过一天痛悔不已。没有行远路，也未曾展开任何皇皇书卷。就是这样，时间流走，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速度。

　　因为我们都在这个天顶下面。仰望星空，你看到的可不止一个神圣。你没有资格坐在那里啦。

　　蓝色的海洋和蓝色衣装，蓝色草木……只要专情于任何一人，我们就不会变成小兽。

　　不要有噬人之尸的愿望。给那些夜行人留一点儿光明和风雪吧。

　　不要退得太远，因为山地高树，惊鹊乌鸦，其实都是流水之诗。我看见你低头时呻吟，满目泪水，因为人类垂迈之心已经接近我们的记忆。

　　连那尚未真正老去的人也已开始注意这些流水。他沉睡时听到了上帝在训斥造出轮辐的人。

　　时间与铭刻师?如此凡属纯粹之物(人)，都在锦簇繁华的延长线上。

　　我注目无尽之旅途。袖手于天道好轮回?时间中真有偌大横纹，它们才是百世莫辨的雄师。

　　雷霆加速，突如其来。我们舍得时间长了，其实大不应该。因为惺惺相惜之人沉睡如山。

　　我仍然在担心时间之力会带动我的形影。旧事如烟云，任它散去，凭此结契，那么天地也会短暂消逝。大黄大绿间隔……

　　我跑啊跑的，这时候见星斗如牛虎。果然心有密密麻麻的问题，地土却不忍受，它其实早已埋葬了多少力不能及的绣花枕头。

　　东墙下

　　我从十六七岁开始就站在这里读书，有时会边走路边读，缓慢地踱步、阅读，缓慢地度过岁月。开始时，我以为这是必然的结局，因为我的二十二岁(二〇〇〇年)、三十岁、四十岁，在当时看来就异常遥远。但到了今天，三十年过去了，我记忆中的这段岁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模糊。清晰，是因为时间在反复;模糊，是因为很多细节已经趋于淡忘。四十五岁以后，我觉得生命并不总是在前进，有时是在退却，进入一个更潜在的生命周期。我带着渐渐逼近一个终点的心情在回顾和读书。记忆清晰的时候，我觉得十六七岁是异常确凿的，如在昨日。但只要稍加思量，就知道在此之后的三十年中，时间沉浮，命运跌宕，有很多混沌装置也已经在漫长的年轮里扎根。记忆似是而非，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携带它的人已是老境将至。只有读书的印痕渐渐变重了，能够在空气中沉淀下来，成为我深心里唯一的标志。远处的山海，以一个极小的原点为核心向外发散，它们密密麻麻地形成了故事的枝节、情感的千头万绪、历史的迷乱图谱。我的读书岁月也会覆盖雨水和冰雪，也会涂抹怪诞七彩，也会笼罩无边祥云……记录读书岁月似乎极难，因为过于平淡，又过于繁复，有很多尖刺深入岁月之书的表里，使阅读时面含忧愁。但如果不行别事，只记录岁月，因为再无依恃，倒很可能使此事变得容易起来。仿佛唯有读书，并将这种阅读的根脉加以书写，才能填充读书之外岁月的无穷空白。也仿佛唯有读书，才能使我们回避人生中那些不得意处;书籍会扩大我们的领空，使那些云絮繁殖，生成幻觉般的白色森林。读书的岁月没有辅之以无限的歌哭?不，读书和写作便是人世歌哭。那长长的路中，就有我们赤身露体如痴如癫的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