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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打挺

时间:  2025-08-30   阅读:    作者:  李景泽

  1

  灿黄的稻穗低着头,在秋风的抚动下乖巧谦逊。我和敏敏把饮料瓶子丢在一旁,学起它,抱上拳,弓着腰,发出晶莹的笑声。一圈一圈的浪花荡漾在一块一块的稻田上,我俩的笑声瞬间有了模样,惊动了趴在稻秆上憩息的蚂蚱。它们纷纷跳跃起来,凭借健硕的肌肉和颀长的大腿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俩一看,赶紧捡起瓶子跑过去,伸出手,快速抓。不一会儿,绿绿的小蚂蚱装满了空荡荡的饮料瓶。夕阳的余晖掩映着田间小路上两道小小的身影。

  鸡鸭们把我围了起来。我把蚂蚱从瓶子里倒到手里,扔向远处。它们侧着头,盯着它的落点,一股脑儿齐往那儿跑。我捏了几只,又往另一处丢。它们伸长脖子,迈开步子,又向那里冲杀。这一刻,我俨然变成了一位大将军,想要指挥士兵去哪儿,他们就得去哪儿。

  敏敏在院墙那边喊,振国哥,你喂了多少了?我瞅了瞅饮料瓶,多半瓶绿绿的还在蠕动着,说,不到一半。她又喊,要不然咱直接倒在地上,让它们吃吧,吃完了再抓。我咧着嘴说,好,那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倒。

  鸡鸭们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立即蹦跳起来。等我把数数完,蚂蚱们沿着瓶口倾斜而出的时候,它们一个个扑棱着翅膀,追着蚂蚱满院子转,扇腾起的灰尘直迷了我的眼。敏敏在院墙那边欢笑着。我揉了揉眼睛,眨巴了几下,也哈哈大笑。

  饭桌上,一碗暄腾的白米饭在我面前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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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倒了一杯酒,对还在盛饭的母亲说,咱们也开始收秋吧!老张、福伯、庆德,还有敏敏家,都已经准备动手了,早弄完,我也好抓紧出去打工。母亲点着头,把饭递给他,又把自己的盛好,坐下来,不情愿地夹起几粒米说,扔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正在往嘴里扒拉饭的我听了,顿了一下,看向父亲。他像是早有预料了一般,赶紧赔笑着,一个劲儿地给母亲夹菜说,我知道知道,这个家,媳妇最辛苦了,来,多吃点儿,看你都瘦了。母亲一听,扑哧乐了,说,瘦啥瘦啊,就你会说话,哎呀行了,别夹了,快洒出来了。她把菜夹到了我的碗里……

  天蓝得近乎一掐能掐出水来。

  我家和敏敏家的稻田隔着一条水渠。大人们弯着腰,一只手挥出去,将稻秆揽成一束,另一只手握着镰刀,轻轻地在秆的根部由前向后斜上一拉,满穗的稻子就被收割下来。起初,放在地上的稻子只有一束,但很快,一束一束的稻子便被堆放到一起。大人们用稻秆拧成一根绳,从稻堆儿的腰间穿过,将它们捆扎起来。一束束的稻子变成了一捆捆的稻子。田地里留下一桩桩的稻茬子。

  我和敏敏最喜欢去踩这些稻茬子。

  它们看着硬邦邦,其实软溜溜。踩上去咔嚓咔嚓的能听响不说,还有一种踩空下落的感觉。敏敏说,咱们比赛吧振国哥,看谁踩倒得又快又多。我说,行啊,你在这一行,我去那一行……我们俩在稻田里嘻闹着,咯咯地笑个不停。大人们忙累了,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们,黝黑的脸上多了些美好的颜色。

  我能往骡车上抱稻子,敏敏也想试试。她抓住稻秆捆儿,涨红了脸,使劲儿地往上提。稻捆刚离开了点儿地,又默默复归原位。

  装车是件力气活儿,还讲究排列组合。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稻穗朝里,稻秆朝外。一捆捆的稻子就像一块块砖头,被他整齐地摆放在骡车上。一层一层的稻捆越摆越高,越摞越厚,眼瞅着就超过了他,宛如一座陡崖,惹得我和敏敏不得不仰起头看。

  待到装到车轱辘有些发瘪了,父亲便停下来,转而从车辕下面穿过一根长长的麻绳,将绳子两头高高地抛向车尾。不确定有没有抛准时,他便大手一扬,让我去看看。直到两截绳子都被抛过去了,他才走过来,拽一拽它们,然后将它们分别穿进车后两侧的铁环里。

  这时,一根带方孔的尖圆木和一根方头的扁木棒便派上了用场。只见父亲将尖圆木用力摁进稻捆里,将那两截绳子沿着一个方向缠绕到它上面,再将方木棒插到那个方孔中,开始握着方木棒,按照缠绳子的方向用力地拧……

  两截麻绳很快被拧得支棱起来了,高高的“陡崖”一下子也矮了不少。等父亲拧了几圈,把方木棒卡好后,我试探性地摸了摸那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柔软和弹性,把一车稻子勒得结结实实。

  2

  稻捆晾晒的地方叫场院,打稻子(脱粒)也在这儿,往往几家共用一个。它方方正正的,由黄土铺就、石轱辘压制而成,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一块儿挨着一块儿。

  平常它们空的时候,我、敏敏、老张叔家的铁蛋、福爷爷家的外孙女媛媛、庆德伯家的大飞,还有好多小孩会一起在这里玩儿。特别是夏天的傍晚,赶上晴天,天气又凉爽时,吃饭早的孩子只要在外面嚷嚷上了,吃饭晚的会立马疯也似的收拾完碗里的饭,不管吃饱没吃饱,掀开门帘子往外冲。

  拍电、踢籽儿、跑圈儿……是我们爱玩的游戏。跑圈儿玩的最多。用木棍在场院上画一个大大的像蜗牛壳一样的螺旋状的圈儿,选择两个人在圈外丢布籽儿,其余人从圈口钻到圈心,再从圈心“逃”出圈口,没被轮番丢出的布籽儿砸到的就算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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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飞比我们年龄大一点儿,个子高,身体壮,力气大,丢籽儿没个轻重,有时一不小心扔到了圈里人的脸上,啪的一下,砸哭过好几个女孩——敏敏便在其中。好在大家只是玩儿,被砸中的女孩蹲在那哭一会儿,缓一缓,不疼了,抹了把眼泪,嘻嘻哈哈地又加入队伍。

  等秋天场院上摆满稻排了,这些游戏玩不了了,大伙又玩儿捉迷藏。

  一捆捆稻子秆朝下,穗挨穗,倾斜着靠在一起,一排排有序地摆放开来。稻排的高度有一米多,我们蹲在它身后,别人根本看不见。稻排的中心有一个三角形的洞,只要不怕稻叶扎,瘦小点儿的孩子完全可以藏在里面,甚至从一头钻进去,再从另一头钻出来,也不在话下。

  铁蛋长得小,个头矮,是这些稻洞的最大受益者。每次玩捉迷藏时,别人再怎么藏,不到一刻都能被找到。除非他自己出来,否则找到天黑也无果。

  大飞对这个事很不满。恰恰相反,高高胖胖的他是最容易被找到的那一个。往往游戏才刚开始,他就被找到了。但让他当找人的,他又不耐烦,而且最怕找铁蛋。

  这天,玩儿着玩儿着又变成他和铁蛋的双人戏了。眼瞅着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一下子生气了,提起一捆捆稻子直往一旁扔,搞得稻排东倒西歪的不说,稻穗也掉落了一地。

  我们在一边看着,都傻了眼,连连叫喊,铁蛋你快出来吧,咱不玩儿了,回家呀!藏得正起劲儿的铁蛋一听这话,笑嘻嘻地从不远处的一个稻洞里爬了出来。他拍着身上的稻叶渣子,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等他看到大飞出气的稻捆恰巧是他家的后,挺着小身板,迈着小阔步,挥着小拳头,便吱哇乱叫地冲过去……

  小孩子嘛,闹点儿别扭,正常。我和敏敏坐在坝墙上,听着对面庆德伯和老张叔的对话。

  庆德伯递给老张叔一支烟,自己也叼上一根。老张叔掏出打火机,先给庆德伯点上,又给自己点着。他们聊着聊着,转而商量起打稻子的事。庆德伯说,在坝墙那儿立一根高杆,从家里接出电线,架门口的树上,再绑杆上,就能越过马路,拉到场院里。老张叔点点头说,到时候先帮老李家打,他不是天天磨叨着要去城里打工嘛,我反正是不着急……

  浓厚的烟雾从他们翕动的鼻孔里疾速喷出,瞬间笼罩着他们笑呵呵的脸。那飘然若仙的样子蓦地深深吸引了我,几近让我觉得有一缕香烟正迈着轻快的步子,款款地向我走来。我咽了口唾沫,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父亲突然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叫上敏敏,悄悄跑开。

  稻排里的空地上,媛媛吆喝完一拜天地后,大飞和铁蛋并排跪着,抱着拳,异口同声地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见我和敏敏来了,她拉住敏敏的手问,下一句是不是二拜高堂?敏敏愣了下,摇摇头说,不对,应该是……又马上点点头说,对对,最后一句才是夫妻对拜。

  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大飞突然喊起来,老弟,之前都是我不对,弄坏了你家稻子。铁蛋赶紧说,大哥,看你说的,要不是我老藏着不出来,你也不会那样。大飞又说,老弟,那我是不是打疼你了?铁蛋又说,大哥,不疼,我也踢着你了。

  他们俩说完,忽然顿住了,把目光一齐投向我。我立即摆摆手说,别别别,我可不跟你们玩儿这个,怪傻的。大伙儿一听,咧着嘴都笑了。他们俩一甩胳膊,在原地一跃而起。之前的不愉快,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3

  打稻机像个大大的狼牙棒。一根根铁棍横在它中间,两头连着圆环,上面布满了凸起的铁触头。它后面装着一块儿安全挡板。底架高高的,到大人的腰。有一侧圆环上焊接着一个滑轮,通过皮带与电机传动。只要扳下一旁黑黑的电闸上的白瓷开关,它就会“啷啷”地高速转起来,变成一个透明的“圆筒”。这时,即便把一根杯口粗的棍子放上去,也能立马被搅得稀巴烂。

  我的父母、庆德伯、老张叔以及敏敏的爸妈早已全副武装。他们裹着头巾,戴着面纱,缠着围脖,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据说,曾经有人没防护好,被飞溅起的稻渣子钻了衣服、迷了眼睛,甚至伤到了眼珠子……

  打稻子是个集体活儿。两位母亲负责添稻,两位父亲掌管送稻,两位叔伯领衔铲稻。母亲们分立在父亲们的两侧,把一束束稻子递到他们手里。父亲们接过稻束后,捻开,平整地将稻穗伸向“圆筒”。稻粒在强大的搅拨力下瞬间被剥离,扬落在前方,给场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庆德伯和老张叔见状,赶紧弓着腰,抡起胳膊,用方木铲不停地往旁边的空地上铲。不一会儿,一座高高的稻粒山被堆积起来。

  他们很早就开始在场院上忙碌着。我在屋里睡大觉。糟糕的是,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大家休息的时候,机器停转下来,母亲准备过马路回家。突然,一辆面包车驶得极快,直接撞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撞飞了好几米远。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我睁开眼,吓得哇哇哭,光着身子,站在炕上,见屋里没人,透过窗户,可劲儿地喊,妈,妈……母亲像是听到了我的叫喊一样,从院门外走了进来。我也顾不上穿衣服和鞋了,爬下炕,快速地向她冲过去。

  母亲一看,一把抱起我问,哎呦,这是咋了呢?我抹着眼泪说,妈,我看见你被车撞了,流了好多血。母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笑着说,做梦了吧,没事没事,妈这不是好好的嘛!我听了,才不管那么多,搂着她的脖子又是一阵大哭。

  敏敏说我是小哭包,把睡得正香的她都给吵醒了。我没接她的茬儿,只盯着面前的“老虎吃小猪”——我和她正蹲在巷子口,用大小石子玩着一种棋类游戏。

  我的两只“老虎”围追堵截着她的“小猪们”。眼见“小猪们”被吃得只剩下一只了,我得意洋洋地说,这回还说风凉话不,谁哭还不一定呢!她嘟着嘴,不说话了,趁我不备,突然拾起我的“老虎”,笑嘻嘻地撒丫子就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去追,一起身,看到福爷爷正拄着拐杖,倚靠在院墙外的大槐树下。

  福爷爷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头发稀稀的,皮肤皱皱的。感觉下雨的时候,雨水从他的头顶流下来,能在他的脸上淌出各种方向的小河。他的双腿从膝盖处开始向外弯曲。弯出的空隙,宛如一个立起来的菱形,恰露出院墙上石缝里塞的一只绿色小药瓶。如果有人悄悄地把手从“菱形”中伸过去,偷偷拿走那个小药瓶,他估计也不会察觉。

  他年轻的时候下过井,据说是在很远的一座矿上挖煤。我没见过他去挖煤,也没见他干过农活儿。打我记事起,他的腿便一瘸一拐的,甚至离了拐杖都没法走路。我曾问媛媛,这是真的吗?你姥爷真的挖过煤?媛媛美滋滋地说,真的啊,不信你看。她揭开屋里的长方柜,给我展示了一张他在煤矿时拍的照片。一个戴着头盔的帅小伙瞬间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他们俩是一个人……

  稻子打完后,一块块的场院上,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大人们都在扬稻。他们用木铲铲起金黄的稻谷,垂直地高高扬起,任凭风把稻渣、秆叶吹散,只留下一颗颗饱满的稻粒,宛如细雨一般簌簌而下。福爷爷望着这一幕,突然露出了笑容。这一笑,让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变得格外深刻,眼角的那一缕缕更呈现出有节奏地律动。

  我和敏敏蹲在那儿,仰着头,托着下巴,默默地注视着他。

  敏敏问,福爷爷,媛媛回家了,啥时再来呀?他保持着微笑说,也许是扬完稻子,也许是更晚一些。我说,福爷爷,那你刚才在想啥呢?他愣了下,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重新投在那些扬稻人身上,然后捋着胡须,缓缓说,福爷爷……要是也能像他们那样跟稻子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4

  稻秸秆一簇一簇地堆放在场院上,远看像一顶一顶的帐篷。

  经历过打稻机的锤炼后,稻穗已然完成了脱粒,留下的秸秆除了根部还显现着镰刀的割痕外,其余部分轻盈而柔顺。它们一根一根散乱地聚拢在一起,一层一层地铺得厚厚的软软的,能躺在上面晒太阳,也能倚在其间翻跟头。

  我的鲤鱼打挺就是在这里练成的。

  平平地躺在稻秸秆上,我双腿抬起,腰部用力,两手顺势在耳后轻轻一点,倏一下,便能弹跳起来。敏敏看了,简直不敢相信。她瞪大了眼说,怎么可能?说完,她又拉着我的胳膊,让我教她。我得意地一步一步给她讲解、演示。她试了试,没成功,噘着嘴说,咋起不来呀!我说,那肯定啊,我练了多久了,你怎么可能三五下就学会呢!

  我好像说漏了嘴。

  好呀,振国哥,咱们不是说好了玩儿啥都一起吗?你怎么不带我?

  我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嬉笑着,悄悄地在她的耳边絮叨了一阵。她一听,卷积的眉头慢慢得到舒展。真的吗?她问。我说,那还有假。她嘟着嘴说,那……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她伸出了小拇指,我也伸出了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等你学会了鲤鱼打挺,爸就回来了。

  这是父亲离家前的晚上,他边收拾行李,边指着黑白电视机里的《白眉大侠》对我说的。鲤鱼打挺?我泪眼婆娑地问。对,你等会儿啊!看到没,就这个动作。他再次指着电视机说,等你把它学会了,你告诉爸,爸就回来。

  行了,别逗孩子了。母亲帮父亲拉好提兜的拉链说,再说了,多危险啊,教点儿好的。父亲摇着头,坚定地道,男孩子嘛,明年都要上小学了,哪能那么娇惯。

  他们继续聊着。我却没了听的心思,只盯着电视机,期盼着那个大侠再做一次鲤鱼打挺。

  早早地吃过晚饭,我拉着母亲来到了敏敏家。她家安了电话,我要把学会鲤鱼打挺的事第一时间告诉父亲。进了屋,简单地诉说了缘由后,母亲和敏敏妈倚在炕沿上唠起了家常。敏敏妈说,那些稻秸秆喂一冬天牲口都够了。母亲说,富余的还能当柴火……

  她们对我的鲤鱼打挺并不很感兴趣。只有敏敏陪着我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地注视着墙上的挂表一路向六点钟迈进。不过我能理解,大人嘛,对他们要求那么高干嘛,又玩不到一块儿。只要父亲说话算数就行了。

  通了通了。我举着大大的话筒,高兴地喊。这一刻,大家都安静下来。话筒那边的人说,哎呀,是下班了,不过这几天你爸被派去另一个厂子干活儿了,可能得下周才能回来。我一听,一下子泄了气,挂了电话,直往屋外跑。

  我跑到场院,坐在稻秸秆上发着呆,一抬头,看到福爷爷正默默地靠在那棵大槐树下。他标志性的模样赋予了他标志性的性格,或者是他标志性的性格反映着他标志性的模样?总之,他除了在家,就是倚靠在那儿。我从没见他挪到过别处,哪怕是他说的想跟稻子在一起的场院。

  他是不是过不来呀?

  房子和场院之间隔着马路和河套,对他来讲,确实有点为难。想到这儿,我大喊,福爷爷,用我扶你过来坐会儿不?他大概是没听见,仍旧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敏敏倒是甩着马尾辫,跑到了我身边。她一屁股坐在稻秸秆上,使劲儿地往我身边凑了凑说,振国哥,要不你先教我鲤鱼打挺吧!等教会了我,再跟叔叔说,是不是更厉害呢?

  咦!她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是啊,这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兴奋地把刚才的气恼直接抛在了脑后,跳起来,摆开架势,满心欢喜地开始教她。大飞和铁蛋看见了,疑惑地走过来。

  自从上次“拜把子”后,大飞和铁蛋总在一块玩儿。大飞皱着眉问,你们这是干啥呢呀?敏敏说,练鲤鱼打挺呀!鲤鱼打挺?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这样,然后嗖的一下……起来了?铁蛋边说,边扭着身子比画着。敏敏说,对呀,就是这样,然后嗖的一下……起来了。

  我抱着胳膊,眯着眼,目睹着他们比画的样子,心不禁怦怦跳,好似看见父亲正如我这般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检阅着我们练鲤鱼打挺的成果一样。他欣慰的不仅是我把它练得有模有样,还教会了敏敏、大飞和铁蛋。

  想着想着,我不禁笑出了声。大飞拽了我一把说,别笑呀,我们也要学。铁蛋用力点着头。敏敏也殷切地看着我。我说,那来呀!

  我们躺在那儿,来回踢着腿。就在我腾空而起的时候,大飞一激动,莫名地抓起几根稻秸秆,顺势向我一丢。我看到一只偌大的箭矢射了过来。躲闪不及间,蓦地一阵痛,我的右眼立即一片黑……

  5

  敏敏的嚎啕声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

  一堆人由远及近向我涌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恍惚间觉得其中一人白须飘飘,手持拐杖,竟健步如飞。他最先出现在我面前,将拐杖别在地上后,蹲下身,捋着胡须,对我说,小鬼,不要怕,然后背起我开始往马路上跑。

  他跑得生风,腿隙间形成的“菱形”一如风火轮、筋斗云这种宝物一般。一块块堆满稻秸秆的场院被他甩在了身后,一片片布满稻茬子的稻田映入了眼帘。他很快背着我来到了马路的尽头。但这里没有卫生院,只有一座漆黑的煤矿……

  今晚的天确实黑,黑到母亲背着我去大飞家搭车的时候,我完全记不起原本熟悉的路。今晚的风真是大,大到我眨巴着左眼,竟然可以看到右眼上插着的秸秆茬儿在恣意摆动。

  庆德伯一看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趔趄,上去就踹了大飞一脚。他还想去补第二脚,好在被母亲及时阻拦。母亲啜泣地说,咱们先去卫生院好不?庆德伯回过神来,瞪着大飞说,等我回来再收拾你。马达的轰鸣声撕裂了寂静的夜,昏黄的大灯吸引来无数孱弱的萤火虫。

  面包车疾驰在空旷的山路上。到卫生院最快也得四十分钟。

  躺在母亲的怀里,她问我,疼不?她的声音打着颤,只要稍稍泄力,就会变得断断续续。我摇摇头说,不疼。我不是在安慰母亲,是确实感受不到疼痛。我只是觉得右眼里有东西在黏附着,叫人很难受。要不是母亲抓着我的胳膊,生怕我不老实,我早就一抬手,把它给拽了出来。

  我想起打稻子时,和敏敏在场院里撸稻穗的情景。

  大人们用打稻机在那里噼里啪啦地干着。我和她帮不上忙,便坐在稻捆的边上,展开小塑料袋,抓着稻穗,一把一把地往袋子里撸。晒透的稻穗干巴巴的,轻轻一碰,能将上面的稻粒一股脑儿剥落。但遇到倔强的,想再多待会儿的,撸起来便比较费劲。撸不掉不说,一不小心,秸秆的刺屑还会扎进肉里,碰一下,格外疼。一开始,母亲会帮我们处理。她拿起缝衣针,往疼的地方沾点水——这样更容易看清刺屑,来回挑几下,一个不大点儿的倒刺便会被挑出来。后来,我和敏敏学会了,就自己挑。我们俩的手上一时被一处处的破皮占据着……

  我的右眼上不会也留下一块破皮吧?

  夜深了,卫生院的大夫早已经下班了。下车后,庆德伯“哐哐”地拍着大铁门,叫醒了门卫大叔。门卫大叔披着军大衣,举着手电,迷迷糊糊地走向我们。当看到一个憔悴的女人领着一个眼睛上扎着一根秸秆茬儿的孩子时,他挤缩在一块儿的表情立马变成惊恐。

  他熟练地打开铁门,一边磨叨着说,这是咋弄的啊?一边快速地走进门卫室,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了啥,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只听见他说,行行陈大夫,那等你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右眼创伤的影响,我的左眼也开始睁不开。我颤抖着眼睑,独自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那冰冷感穿透我的脊背,直捣我的心房,又沿着我的血管,向我的脖颈、脑袋、胳膊、手掌、大腿、脚板……浑身每一处游串。

  我突然有点害怕了。被扎伤眼睛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怕。但此刻,我却再也承受不住。我刚想喊,妈,你去哪儿了,这是哪儿啊?整个世界忽然明亮起来,像是被一片异常耀眼的光团团围住了一样。这光无比的洁白,没有一点儿杂质,还暖暖的,照得我的眼睛温润舒适,心情也得到了平复。

  不一会儿,一个和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叫啥呀?

  李……振国。

  几岁了?

  六……六岁半。

  疼不疼啊?

  不……疼……

  是稻谷爷爷吗?我想。有一个人影从那白茫茫中缓缓走来。

  以前,每当晚上睡不着时,母亲都会给我讲稻谷爷爷的故事。我躺在被窝里,侧着头看着母亲。母亲说,稻谷爷爷是稻子的化身。他平时从不现身,只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稻田。我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那他啥时候会现身呢?母亲笑笑说,不知道呀,也许你乖乖睡着了就能梦到他呢!

  难道真的是他?

  我把注意力重新投在他的身上,期待着他能走到我面前,让我见一见他的模样。可他走着走着,眼见离我越来越近了,却突然停止了脚步。不一会儿,笼罩在我面前的光一下熄灭了。

  6

  我在想,现在的我像不像一位大侠?

  大抵是一根黑色的布条,蒙住了我的双眼。它在我脑后打了个结,多余的部分垂下来,风一起,如被吹拂的稻穗,轻轻飘扬。

  不是黑色的振国哥,白色的。敏敏说。

  白色的?那有多余的吗?

  也没多余的,缠得可紧呢!

  我有点失望。

  我甚至都准备好就这么帅帅地来一个鲤鱼打挺了。虽然炕有点硬,跃起的那一下,有点硌得慌,但我照样没问题——我之前偷偷试过。

  好了好了,吃药了。父亲把药端过来说。

  父亲回来已经有几天了。他到家的那一刻,我还有点蒙。我没告诉他我会鲤鱼打挺呀!也没教会敏敏、大飞和铁蛋呢啊!他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呢?

  还不是为了你的眼睛,傻孩子。母亲说。

  我愣住了。鸡鸭在院子里嘎嘎地叫着。那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在跟我吵吵着说,那你快给他来个鲤鱼打挺呀,要不然不就白练了?我一想,对呀,躺在那儿,摆好架势,刚想来一个。一双大手忽然将我抱起。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不练了不练了,以后都不练了。我摇摇头说,那哪行,说话得算数。父亲不言语了。母亲低声跟他说了啥,他才笑笑说,行行行,等你养好伤了,给爸练个。我一听,高兴地猛点头。

  没什么大碍,我恢复得比想象的要快。

  哎呀,说起来,得亏来得早,否则,还真不好说。

  坐在卫生院的椅子上,我大吃一惊。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呢?不就是稻谷爷爷吗?

  稻谷爷爷。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啥?小朋友,是陈爷爷噢!行了,你们回去吧,下周再过来。

  好的好的,谢谢啊陈大夫。母亲说着,拉起了我的手。我这才明白,原来那天我根本没睡着。

  我跟着父母走出了卫生院。一时间,一丝光钻到了我的纱布下。起初,它在纱布的边缘徘徊着,后来慢慢地溜进了黑暗覆盖的中央,随之竟有了模样,高高瘦瘦的,像个火柴人,跳起了舞……

  庆德伯带着大飞来到了我家,后边还跟着铁蛋。

  大人们在屋外商量着医药费的事。听那话,庆德伯要把这次所有的花销都给报销了。父亲极力推辞着。他一个劲儿地坚持。

  大飞和铁蛋坐在我跟前,关心着我的伤。大飞说,他不是故意的。那天,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稀里糊涂地抓起一把稻秸秆就往我身上扔,没想到那么寸,扎进了我的眼里。

  我说,没事,只是个意外。我忽然想起那天冲向我的人,问他,都有谁?

  有你妈妈、敏敏爸妈、老张叔,还有其他邻居。他顿了下,赶紧说,我爸是在家喂骡子呢,否则早就冲过来了。

  我疑惑地问,没有福爷爷吗?

  福爷爷?振国,你的头……不会也受伤了吧?

  哦,没有没有。我想了下,又问,那他当时还在大槐树下吗?我记得咱们练鲤鱼打挺时,他在那儿。

  这个,我没注意。

  铁蛋说,在呢,我记得在呢!大家冲过来的时候,他的拐杖好像还脱手了……

  脱手了?我紧张地问。

  是呀,应该是掉在了地上。

  我自顾自地笑了,笑得把纱布都移了位。笑了一阵,我又难过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能自己捡起来吗?不会摔倒吧?

  拆纱布的这天总算来了。一大早,我跟着父母来到了卫生院。陈大夫让父亲拉上了窗帘。随着一圈圈的纱布从我眼前拆去,昏暗了许多天的世界终于一点点亮堂起来。我瞪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母亲以为我瞎了,伸出三根手指,着急地喊,这是几?我故意怔了下,抬起头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六啊,六六六。母亲吁了口气。大家哄堂而笑。

  坐在返程的班车上,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我激动不已。

  场院上,一片片的稻秸秆堆已经被打成了捆儿,有的垛在那儿,有的正被人们往骡车上装。正如母亲他们说的那样,这个冬天,饲料有了,柴火有了,再多的还可以卖钱。快到家时,我美滋滋地对父亲说,等上了炕,我必须得给你来个鲤鱼打挺。父亲乐了说,好好好,别把炕给踹塌了就行……

  到了家门口,班车缓缓地停住。我从车厢里第一个跳出来,一落地便看到敏敏埋着头,蹲在大槐树下。我欢喜地跑过去说,敏敏,我的眼睛没事了。她一听,怔怔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泪痕,像烙上去的一样。我问,这是咋了呀?还没等她回答呢,媛媛先大哭着在我身后喊,振国哥,我姥爷他……

  她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布帽。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发现石头墙缝里的那个绿色小药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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