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遇过危险，差一点儿没了人。渤海湾，那时还没有定位仪。渤海湾有几个港，特能倒腾风，这些地方风越大，它那里边越没有浪。没有港的地场，也就是港外，水浅浪就大，水深的地方浪就小，就这回事。我的船跑到了浅场，浪呼呼的，比船高，比我高，太危险了!那是二十马力的机械船，船上一共五个人。我说都把住了，有什么就揪住。飘忽忽的，天也歪了，海也歪了，我拼命地开，找港避，都不知道怎么过去的。赶第二天天好了，从港出来后，外面好几个船，底盘朝上。如果是技术不高，咱不是自己夸啊，多少一麻痹，那个舵一歪歪，就坏了。我们大伙一下子都磕头了，拾了条命，危险啊，太危险。

　　当时在船上，还都说捧着八个瓢去要饭，也不出海。唉，到老还得干。那时出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危险太大了。现在，一个是家伙什儿厉害，第二个是仪器先进，现在天气预报相当准。过去，小船还得跑远场进湾捕鱼，小船进湾遭老罪了，没有卫导，也没啥可看的，连定位仪也没有。搁后来上个好木船，才买个定位仪。真碰到需要定大方位，那个小木头镜不准确，雾气天什么也看不见。往后，船都挺好，上坞也都在正儿八经弄。不比过去，船漏水，糊弄糊弄也就算了，一样干;现在这些船，上坞可仔细了，一点儿毛病不让出，安全第一，都不差那俩钱，弄得板板正正的。

　　网外

　　住到楼上了，我也没啥事，领钱养老，日子一天天地过。过去成天不想出海，真该着不出海了，心里也不知哪儿不得劲。老做梦，梦到那些鱼呀，虾呀，巴蛸呀，海带呀，贝呀。想这些干啥呢?我到老不知道。

　　看我的大鱼缸，里面养的鱼，养的虾。这虾小，身子还轻，专吃鱼吃剩的残渣，成天忙得很。鱼也忙，忙着游，说是观赏鱼。鱼缸是我特意置办的，挺贵的。我整天瞅着这鱼缸，越瞅越像我以前的那个老帆船。

　　以前出海，船板上老些鱼虾，鲅鱼、刀鱼、梭子蟹、巴蛸、对虾。对虾分公母，母的多，肉厚。公虾不行，长短粗细都不行。这些鱼虾，够卖，也够吃。再累也不寻思着累，就等着摇船回家，喝点酒吃点鲜货。那时候，海富得很，鱼来产子，虾来交尾，立夏那阵最热闹，满海全是消息。虾爱往浅海配，虾卵长成虾苗，虾苗长成虾，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到冬天长成的就游走了，快立夏再回来配。这海能不富吗?虾是好抓的，它在浅水，用手也能摸到。它好弹着跑，有些笨，一弹就弹到手里了。多半是用网拉，不该拉的时候，我不拉，国家有要求，休渔期啥的。啥时该干啥，我听，我信。

　　现在这缸里的鱼，听我的，我对它们没要求，就是好好游着。国家开始有要求的时候，不就是让鱼虾该游的时候好好游着吗?可到底海还是穷了，因为船先进了，人脑子就更活络了。船的马力大，干起活儿来多带劲儿，机械一带劲儿，人手就显得足，净搁这海里捕，没日没夜地捕，眼见着小不点的也不放过。你学我，我学你，你攀我，我攀你，你争我赶，那海里的该活下来的都没活，我是指那些鱼虾苗子，糟蹋了。顾不得心疼，都得争上游过日子，就点数着谁的鱼多，我的不得劲儿就从那时开始了。

　　出海大半辈子，总觉得对海有亏欠，欠什么，我说不上来。我见不得不该打的鱼，被撒向船板上活蹦乱跳的样子。鲅鱼银灰银灰的，稍弯着身子，在船板上的那点水里，磨它的皮，看着就难受。我不打这时的鱼，我好看，看它们还是小鱼时游来游去。鱼也长心思呀，海也长心思呀，要是不长心思，能让人出海时打些东西回去吗?给准备多少，就拿多少。不能拿的，别拿，到时候海不给了，鱼不给了，哪儿办去?海不给就是海里空了，鱼不给就是鱼消失了。谁不怕，就像一个人有事没事，成天跟另一个人要钱，另一个人也得躲着呀。

　　那些时候，他们捕，我不捕。有个伙计把一条大黄鱼扔到我船板上，那鱼挺大个儿，口都张圆了，口里有一只虾，虾须前面糊满了泥，这一收网，没冲开它们。我蹲在船板上，试着扯开它们，扯不开。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我把大黄鱼扔浅水里了。它没能跑掉，很快就被另一个伙计用家什网走了。谁知那虾，又蹦到我的船板上。它的头上有一道红，是只母虾，它应该就出生在这浅海里，估计有两个月大小了。我一个出海的人，竟在想这些，奇不奇怪?我老伴说我心善，就该穷，不杀生就得穷一辈子。我说不是穷，是靠海吃海;也不是杀生，是生物链循环。那只虾，从鱼的嘴里挣脱出来，又蹦到了我的船上。我没法解释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