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大黄鱼，我能想到它被扯了内脏、满肚子鱼子的样子。吃一条正在产卵的鱼，我是下不了口的。正在产卵的鱼，不要捕，鱼也有命啊。人吃的是鱼，不是卵。想起一个事，我老伴杀鸡，她把一只刚吃过米的鸡杀掉了，米粒被甩到了院子里。我当时就说，这鸡，得让它先把食消尽了再杀。它们也有命，它们也有它们的生活，我们看不懂而已。我说得有些多了，我没念几年书，但这些道理我懂。

　　我养这缸鱼虾，就想让它们快活地游，都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沙，人吃大鱼。在我这里，鱼不吃虾，虾吃鱼的食物残渣，我也不吃这里的鱼。出海打了一辈子鱼，老了，我就想做这事。

　　现在海穷了。产子的鱼不放过，小鱼小虾也不放过。过去这渤海湾里啥都有，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就几十年的工夫，把几千年的东西掏干净了，连老本钱都用尽了，再拿什么去生钱?

　　我是住了楼房，老身子骨也享福了，可心里不得劲儿。这场儿有个渔灯节，不管怎么样，我得回村，倒不是看那些个节目，老伴爱看扭秧歌。我就是回去看看，不回去，就感觉人活着没根。我的根儿在海上，跟船有关，跟网有关。以前出海实在是太苦了。死的那些人就死了，活着的就不住地说海上那些事，十年八年说不完，一辈子也说不完。别看说着苦呀累呀，有的伙计还想着再回去。那时有力气，也有想法，人在海上，再大的风和浪，再多的困难，心里都拧着一股劲儿。现在老了，走路都走不动了。我有个老伙计，渔灯节这天，在自己的楼上摆饽饽，放灯，磕头，把出海的相片也摆出来，凡能摆的，都摆，他也在过节啊。

　　我在村里过完了渔灯节，回楼上也过。我对着鱼缸说话，说我成天喂它们，让它们放心地游，今天过渔灯节……

　　有些观赏鱼不下卵，有些下。我这些不下，不下也得让它游，它们游得起劲儿，我就得劲儿。我寻思着，以后再占地分房，我要个一楼，要是有个院子就好了，我弄个水泥大池子养鱼，地方大了，想怎么游就怎么游，买些下卵的，让它生。我孙女说，有些观赏鱼是培育出来的，这是科学。科学就科学，科学让鱼自由自在地游，就是好科学。

　　说真的，当年那些老伙计，也有后悔的。看看现在这个海，比起当初，穷得叮当响，经常做梦。梦些出海的事，要么是出海回来找不到家，要么是一网拉了太多鱼，船、人翻进鱼群里。他们那阵拉鱼红了眼，加上有探鱼器，到了哪里都是扫荡一空。后来干养殖，只要能卖钱，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点儿都不手软。到老了，心脏搭桥的，半身不遂的，白内障的，各种毛病都找来了。我老伴说是出海累的，老伙计们说是海来讨债来算账了。我快八十岁了，什么病没有，就是思想病，心里总是不得劲儿，今儿跟你说说，还好些。

　　我老伴说是出海累的，有一半对，有一半不对，出海是累，可也没让你那样累啊。当年“大战渤海湾”口号喊得震天响。我跟着我爹出海拉虾，一对木壳船，一个秋天拉了十五万斤对虾。我爹戴上了大红花，还在县里的大会上念了稿子，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了。渤海湾里的大青虾，那可是远近出名啊，才几年的光景，就被捞光了。打虾的网很长，船在中间，这网一面一个，收网时不能一下上来，要一节骨一节骨往上提。虾堆在船板上，像小草垛一样。那时村里不出海的人，都在忙着结网。现在都是机器织网，不用人工了，村里那些结网的，也就是缝缝补补、结结网片什么的。我记得晒虾跟农民穿辣椒差不多，把这个虾头插在那个虾尾里，那个虾头插在这个虾尾里，然后穿起来。晒干了，就挂到墙上的铁丝上晾着。现在很少这么穿虾了。那虾用铁丝穿，也不知道当年哪来那些铁丝，现在想找个铁丝还真不容易。

　　其实我们这一辈子，就像那些虾，被“铁丝”穿起来了。嘿，我这一说，我老伴又要骂我了。我老伴是实诚人，她说不出海打这些东西，吃什么?喝西北风吗?我年轻时听我老伴的，后来不听了，人得知足，得讲究，心里得有个“度”。海是不可战的，也是战不胜的。大海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就能把人和船毁掉。如果有一天大海翻脸了，什么这个村那个城的，再多的人，也扛不住。

　　好了，我得看我的鱼虾了，喂食，一天至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