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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的女士

时间:  2025-08-30   阅读:    作者:  常聪慧

  众声喧哗。原本我不想找她的麻烦。只是她自女儿家回来后便倒头不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被无边无际的晦暗孤寂压迫得下一秒就要窒息,才不得已喘上一口气。这一副深受打击的状态,真是颓废得让人心生鄙夷。我试图引导她走出重重迷障,反而被裹挟卷进经年累月编织的各种执念中无法自拔。生了锈的枷锁一次次被打破,又固执地复原。更糟糕的是,它们不受控地自行演绎,像病毒一样蔓延,衍生出新的情景。

  直到第三天,她终于艰难地从癔症中挣脱出来。看到重新关闭的无数个心门,我总觉得勉强。暂时的清明只是延缓而不是解决问题,终有一天门内那些被强行禁锢鲜血淋漓的灵魂残片会再次破门而出。

  下楼前她习惯性地抓了一小袋狗粮。楼宇门阶梯下方有一处空当,那里放着一个旧陶瓷洗脸盆,是曾经陪伴了她一整个冬天的小黄的饭碗。那只不知从何处来的流浪狗,懂事得让人心疼,吃东西时要么晃着脑袋示意人把食物投到地上,要么露出牙口小心翼翼叼住,嘴巴从不沾到喂食者的手。小黄身上像是安装了定位装置,每次她下楼总能在露面的那一刻,见到它欢喜地把尾巴摇成圈等待着。小黄对小区所有人都摇尾巴,有时为一根火腿肠、一块馒头,学着家养狗一样作揖。她一边嘲笑它生存有道,一边怜惜它狗生艰难,觉得身边有这么个小东西作伴也不错,曾多次试图引导它上楼,但它只会将她送到电梯前,始终拒绝踏进轿厢。她“啧啧”召唤,在它的眼里看到依恋、信任,却流露着坚决的抗拒和莫名其妙的怜悯。天暖和的时候,小黄不声不响地离开小区。为此她难过了几天。这只在小区逗留若干个日子的流浪狗,没让任何人感觉过麻烦,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人们视野,又悄悄隐没,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楼底下的食盆一直维持原样,随着风吹土扬和天气变暖,盆子里颗粒状狗粮蒙上可疑的颜色,隐隐有发霉迹象。每每见到她都会倒掉,重新换上新的狗粮,也许哪天小黄还会回来。当她要走下最后几个台阶时,看到一只兔子正飞快啃食里面的东西。

  这是只烟灰色折耳兔。折耳蹲在脸盆里埋头干饭,她从不知兔子会吃混杂肉类的狗粮。兴许她买的是假狗粮。尽量轻的脚步还是吓到了兔子,它原地蹦起,“嗬——”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两只黑豆眼惊恐地看向她。她也吓了一跳,啥怪物,不是说兔子没声带的吗?它哪儿出的声音。折耳兔后腿直立,两条前腿像人一样自然下垂,它呆滞不动,时间仿佛在这定身般的场景中凝固,有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怀疑兔子已经被吓死。形容人胆子小常拿兔子胆来对标,风吹草动都可能会让这种生物猝死。这只兔子看起来已经成年,肥硕健康,活力十足,眼睛黑亮有神,正直勾勾盯着她。一人一兔,一高一低面面相觑,脑子里闪烁着十八万个念头揣摩对方心思。她不敢动,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兔子回过神,扭头逃离,三蹦两蹿消失在冬青丛,再往前就是后门,她追过去。

  面前的支漳河静静流淌在阳光下,宽阔的河面犹如静止一般。这是一条泄洪渠,夏天的时候水位有时候一夜之间会漫上河滩,淹没掉杂草和小灌木丛,菖蒲和芦苇在水面飘摇,还会生出一小片一小片水葫芦,栖息在水边的野鸟停伫在上面歇脚。自从河道新建了一座四面环水的湖心岛后,附近的鸟类增加了不少,成群结队游弋飞翔,引来许多摄影师带着专业设备前来捕捉鸟影。去年冬天河里结了一层冰,有一只白色大鸟被冻在冰面,单腿独立,姿势颇为尴尬。见她走近却移动不得分毫,生气地扭着细长脖子左一眼右一眼瞪她,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笑。她拾块半截砖用力在河边破出几个窟窿,引得冰面出现裂隙,最后用力砸向大鸟旁边,“哐咚——”冰面破裂,砸出一个洞,大鸟吓了一跳,借力纵身起飞,脱身后狠狠鸣了一嗓子。“真难听,叫魂儿呢。”她擦擦汗,笑骂。此时还没到涨水的时候,河里有几只野鸭,河滩里飞跃着麻雀群,远处的河水呈现一种宁静的、空荡荡的淡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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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她心情舒展,精气神也如水波荡漾。瞧瞧,她就是这样,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觉得自己是棵小白菜,平日里很轻易就被花儿鸟儿的吸引了去。她觉得这是文艺气息,可我总觉得她其实是逃避型人格。再怎么闪躲,该面对的事情还不是摆在眼前。

  决定去女儿家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应该听从征兆的预警。买车票的前一夜,她梦见自己进入早年姥姥做过的那个梦里。一头牛着急喝水,头却被卡在铁栅栏之间,石槽里的清水近在眼前而它怎么也够不到,水里晃动着的亮斑使它更加疯狂。整整一晚,母牛悲伤的哞哞哀叫声响彻两个梦境。月亮很圆,月亮很亮,高高挂起躲在深空,身上寡淡的云彩被震得稀碎。

  梦醒后她倚着床头枯坐。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过母亲了。

  在她记忆中,母亲总是对她冷着一张脸,要么将自己沉浸在油烟蒸腾的厨房,要么埋身于水池间。铝质水盆是母亲专属财物,是家里最大的容器。妹妹小的时候,为防止她乱跑,我总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垫一块绒布将她放在里面。母亲每次使用前会系上围裙,从墙角小心翼翼抱出来,她几乎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洗衣服,盆子里堆着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床单、被罩。洗衣服时的母亲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里只有哗啦啦流动的水声。母亲一年四季穿着皮革厂发的劳动布蓝色工作服,进车间后会戴上一顶同款窄檐软帽子,下班就揣兜里,偶尔着急忙慌回家忘记摘下来,抽开门闩打开门的一瞬间她会望着眼前人发愣,没容她问:“你找谁?”母亲看都不看她,一把将她搡到一边,嗔怒道:“起来——”随后慌慌张张往简陋的厕所跑去。母亲眼里的嫌弃从未中止,恨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看不懂人眼色的傻子。那时她八岁,以为自己真的又蠢又傻,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才知道,有些人天生是脸盲症。八岁之前她住在姥姥家,姥姥生火做饭的时候会温声细语和她说话,院子炉腔里塞着木柴,火烧得旺旺的,靠得近了脸烤得发烫,姥姥脸上的笑容发着光。姥姥家人多,一年四季总是不停翻新几床被褥。姥姥手巧,有时会帮别人做,她喜欢凑过去给大人们穿针引线,没活儿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听姥姥和她们说说笑笑。姥姥怜爱地摩挲她的头:“囡囡两个月大就抱来,饿的时候就在我怀里乱拱找奶吃,像我的小闺女一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姥姥的孩子,真正吃过奶的那个人虽然也时不时出现,但来了也是去洗衣服,没怎么和她说过话,她以为是姥姥娘家来走亲戚的晚辈。直到八岁该上学了,她才惊觉以后要在这个“别人”身边生活。

  母亲很少给她笑脸,但她能干活儿,带妹妹、熬粥洗碗、上房扫雪,冬天经她手摆放储存的大白菜很少像别人家一烂烂一堆。她还会擀饺子皮擦萝卜丝,随着母亲去二里地外煤厂拉煤球时也能出份力气。母亲依旧很少笑,母亲话还很少,除非指责她又是哪里没做好,她很不喜欢那副嘲笑讥讽她事事做得不对的态度。但有邻居大娘婶子打招呼,母亲立刻报以一副惊喜热情的样子回应。母亲也和姥姥一样会做衣服,不过基本不往外提,所以家里也很少有人来串门。母亲独自做饭、洗衣、裁衣服、缝被子,烦她没事干会吼:“写完作业没有。”二年级的时候,她展示了对文字的特别偏好,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了她写的作文《我的母亲》。她欢喜又讨好地给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念:“我的母亲眼睛不大,却亮晶晶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像玻璃球一样。”她兴奋地复述:“老师说我这句写得特别有特色。”母亲终于认真听她说完,扭头嗤笑:“谁的眼能像玻璃球,你老师眼瞎。”那天炒菜放了辣椒,油烟呛得人心里特别辣。

  很早她便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和父亲有关,生下她之后,想要孙子的奶奶闹了好几年要他们离婚,直到妹妹出世才不提。姥姥不止一次和她讲那个梦。母亲属牛,梦境里姥姥无能为力望着受苦的牛。做那个梦的第二天,姥姥的女儿抱着襁褓回了家。回忆一次,梦境便加深一层。只是她怎么也无法形成共感,她只是心疼姥姥哭泣。

  母亲不喜欢她可能还和那件事有关。刚上一年级的她,饥肠辘辘往家走,胡同里挤满人,闹闹哄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高亢的、低沉的、尖利的,嗡嗡嘤嘤,无端让人厌烦。她不喜欢新家。嗓门最大的是斜对门薛二奶奶,她正呵斥着谁。胡同正中央一个男人正一脚一脚狠踹抱着他大腿的女人,地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滚了一身土。女人一边躲避,一边声嘶力竭地大骂:“李冬生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男人甩脱不开,恼羞成怒解开腰间扎着的宽边皮带用力抽去,整个胡同传出女人一声声惨叫。胡同口的人见她出现,迅速给她让出道路,像是迎接救世主。人们诡异地静默下来。她不明所以,强撑着胆怯地走向家门。有人疑惑地问她:“你不管管吗?”她回头横愣人家一眼,以为又有人拿她恶意玩笑。马上有三四个人找到出气的目标,七嘴八舌指责她:“你没看到,你爸打你妈咧,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站在台阶上,望向远处那对男女,片刻认出那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她大脑嗡一下空白,眼前闪烁白亮亮的光,身体一软,咕咚跪倒。台阶太窄,容不下两条膝盖,将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凶残殴打母亲的小人儿掀翻在地。人们哄的一声散开,没有人反应过来扶起这个小女孩。女人大概看过,闭上嘴不再叫喊,男人向这边瞅了一眼,依旧不发一言挥着腰带啪啪作响。她看到男人手中紧握的腰带钢扣,在扬起的那一刻,在明亮的天光下寒光凛冽。她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她在姥姥家时从来没见过有人打架或吵架的场景,姥姥姥爷说话轻声细语,邻里邻居都很和气,她吓疯了,下意识嘟囔:“对,找俺舅,找俺舅。”七年光景,在她意识里,姥姥是母亲,舅舅们一直充当着她缺失的父亲的角色。有了主意,书包也顾不上拿转身向姥姥家跑去。

  也许就是那掉头跑走的举动,湮灭了母亲曾经想要给予她的温柔。假如有曾经,其实,她真的是想让舅舅教训欺负母亲的那个人,那个“父亲”其实真的还不如母亲对她熟悉。小姨当着母亲的面指着鼻子骂她:“你怎么就跑了,有人打你妈,你不能上去咬他,拿刀砍他,拿戳火的棍子戳死他?”她没想到还可以挺身而出,没有人教过她反抗。母亲从未说过她。偶尔端详她时会叹息:“总归不是在身边养大的。”

  鸟儿飞过重重云层。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去了妹妹那里,想起来的时候通个电话。似乎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去北京女儿家前她竟梦到与母亲有关的梦。以前她总避免想到母亲。经历过多年分而不离的婚姻,老马没来得及鉴定完谁是他最后的“真爱”,便突然躺进医院,干脆利索花光自己的积蓄走掉后,她会突如其来想到母亲。也许无处逃避的黑暗夜里,母亲也在叹息活着是一件悲伤的事。

  河水自眼前头也不回流过,女儿家的丝绸枕巾也是水面这种淡蓝色。她用手珍惜地抚摸过那条枕巾,丝滑清凉的触感,头枕在上面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水流冲走。

  小路上空寂无人,两行垂柳浓密快要将路面上的天空淹没。树与树间月季枝条长得恣肆随意,大约这段间距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零星顶着几朵粉色小小花冠。

  微风凝重,簇拥着溽热潮湿水汽从河面缓步而来,几栋巨大的建筑物阻挡了它前行,敷衍地顺势沿着围墙砖缝钻进地下。9月底了,河对岸的大片农田散逸着重重的肥水臭味。地上弯弯曲曲爬过“蚰蜒”,她一阵心悸。

  “该来的总归会来,该走的留不下。”“老公主”鬼魂一般出现在她身侧。

  她吓了一跳。不清楚“老公主”具体住几号楼,她是在某天见到小区内有这么个人。“老公主”总是在小区里晃悠,沿着楼与楼间的小径走了一圈又一圈,像其他老人那样摇胳膊踢腿锻炼身体。阳光不烈的时候,也如其他老人那样低眉垂头靠在没有树荫的长椅上打盹儿晒太阳,唯有一件事与众不同,时不时抽风拿着快客杯和装满热水的保温壶在花坛中央亭子里喝茶,融合于清风四逸的小小一隅,怡然独酌。年轻人不爱和老年人凑合,同龄人没有这般雅兴。她尊重任何人不妨碍他人的行径,哪怕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老公主”好像没什么朋友,在小区里神出鬼没游荡。似乎只有她注意到这么一号人物,有时她会被邀请一起品茶。

  现在,她们坐进花坛中的小亭子里。“老公主”掏出随身带的软垫,瞥瞥她,讪讪一笑:“老了,年轻时不知保养身体,如今浑身是病,吃不敢吃,喝不敢喝,疼不敢疼的,给别人找麻烦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她想了想,默认了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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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看到了那只兔子,别管它,万物有它的因果,自由惯了就不爱和人打交道。”“老公主”斟上茶。

  “这是莓茶。”她喝了口,先苦后甜,“我那里也有一罐,早先从网上订购的,就是这个味道。”

  “老公主”抿茶含笑。

  “茶有类相,人有相似。”

  她若有所思。很久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去外地出差时,经常会有人将她误认为当地的某个人。从对方惊讶或闪烁的眼神中,她意外地读懂一些情报:一、那个人真的与她很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二、那个人虽然与她不是同一圈子,但交际背景极度相似,至少人前抛头露面的出镜率比较高。这样的误认分属不同的方位,南方,北方,甚至就在她这个城市的某个县城。想得多了,搞得她有些神经兮兮,偶尔天马行空幻想:是不是世界存在平行空间或是分身之类,同一个人有多个离散的碎片,每一片都拥有独立的生存意识?姥姥说她小时候曾经不声不响从炕上摔昏过去,第二天从医院醒来那会儿大家都以为她被摔傻了。以前自会说话起就能背十几首古诗,莫名其妙摔过后便反应迟钝,语言功能衰退,七八岁了还说话结结巴巴。是不是那时候魂魄不稳?顺便在宇宙间甩出几块碎片,然后独自成章。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但不糊涂,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后天努力的结果,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曾经吃过多少苦。只是遗憾至今从未与其他相似的面孔谋面,如今已然跌跌撞撞懵懂一生,连女儿都不愿她参与自己的生活。她心脏骤然又开始疼痛。

  在女儿家的那一夜,是从邯郸来的小熊维尼陪着她。它靠坐在屋子墙角,明快的色泽被夜色赋予了一种安静下来的柔和。短红马甲套在胖乎乎脖子上,一副好心肠的憨态,原装破草帽她看着不顺眼,硬让老板从其他玩偶头上换成复古的棕白相间的方格礼帽。别说,除了小一点儿,还挺搭,如果在帽檐上再插根羽毛更俏皮。抱着一米高的熊,从邯郸带到北京,胳膊有些酸疼,可一路收获到的围观和夸赞又让她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余的行李选择了快递,早她半日抵达目的地,如今被女儿堆进这间狭小的房间。房间里一排书架一张单人床,一堆杂物,除此再没多余地方立足。她摩挲着枕巾,任冰丝般的水流细腻地将自己四面八方穿透。小熊在凝望中飘忽,一时远,一时近,窗外灯光烛映,清晰地显露出塑料包装袋上几个被暴力戳破的孔洞。小外甥突然看到体型比他大的怪兽,受到惊吓大哭起来。他的妈妈为了教育儿子克服恐惧,紧紧握住那只小手,一指一指狠狠戳下去。她曾想不如直接给小外甥送一个大红包,想买啥买啥,自己还方便携带。思量再三,还是选了近一人高的小熊维尼。她有心结,女儿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想要过一个芭比娃娃,她那时候成家犹如单亲,正和老王闹得紧张,兜里当天只剩下两毛钱,绞尽脑汁地在想怎么开口不丢脸才能在菜市场只买一个鸡蛋。女儿在自行车后座哭得让人心烦,她给了女儿一巴掌。从青春到日渐苍老,这一巴掌她整整疼了三十年。

  为接风宴怎么安排,女儿和女婿产生分歧,女婿要去外面吃,女儿不想出去,俩人为听谁的吵起来,最后是女婿点了外卖。四口人,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几杯红酒入口,女儿躲进卫生间,疯癫了一般捶打着地面痛哭,指责她只知道在外炫耀女儿出息了成了北京人,有谁知道外地人当北京媳妇的不易,动辄被人教育来自基层不懂规矩。

  “你怎么知道你闺女现在就算是有钱有房?从小到大你好好听过我说话吗?你把我生下来,就是给你当出气筒,天天念叨姥姥对你不好,奶奶对你不好,谁谁谁对你不好,我耳朵里全都是别人不好,你管过我吗?我听到你过得不好,我心里好过吗?你管过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拼命长大,走得远远的,就是不想再听你那些垃圾情绪,就想清净清净,就是让我死了都愿意。你那么不喜欢我,如果有来生,咱们再也不要当母女,再也别遇见。妈,我求求你,就让我安安生生过我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女婿面红耳赤,拉着借酒发疯的女儿逃逸。

  女儿和女婿带着孩子去了酒店。空荡荡的房子里,寂静缓慢流淌,她被抛下,在一片灯河的城市中央。

  浑浊的激流将她拍上岸,又狠心推进深水区。她躺在床上,想象女儿此时是什么心情安抚着怀中的儿子。她想象着,那家酒店距离这里可能并不太远,周围随随便便一栋楼就三四十层,穿行几条街就能隐身进一座大楼里,随后消失不见。她被无声地控诉,然后被不动声色抛下在这陌生城市的孤岛。

  他们一定很讨厌自己的到来。她在二十七层连接星星的地方飘浮。

  窗外灯光如昼,不夜城发出的噪音无形可遁,统统抛向天空,像大海层层不绝的涛声,越往高处声浪越清晰。大厦也为之战栗。她睡不着,女儿让她留宿的小房间有股味道让她不适,像是多年不曾有人在房间里长久逗留。她和小熊维尼像是入侵生物,硬生生挤进这片小小的空间,是那么格格不入。那天晚上她没有吃谷维素,任由失眠漫天漫地恣肆。天未明她匆匆离去。

  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了什么用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一遍遍提示自己:“你这老东西,年纪一大把,亲人、朋友、同事,啥啥也没理顺,连狗都留不住,瞧瞧,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糟糕。”

  “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离去,她疲惫地闭起眼睛。我觉得她也许早就意识到“老公主”其实是自己臆想出的人物。是从层层主动或被动关闭的“心门”之内逸出的,被美化的一缕残魂。

  或许她应该出门旅行,或许去寻找另外一个和她特别相像的人。就在这时,一道细风从身后的草丛吹来,是那只跑走的折耳。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返回,或许没有吃饱,还在惦记刚刚那盆来之不易的美食。

  它蹲在两米远的地方,直勾勾望着她。

  “去吧,这会儿没人打扰你了。”

  兔子转动脑袋,左一眼,右一眼仔细打量她。

  “你认得我?”她笑了,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多滑稽。

  长耳朵认真望着她,三瓣小嘴巴翕着无声地说个不停。

  许久后,她不确定地问:“你是让我跟你走吗?”她又笑了,她不是神奇的小姑娘爱丽丝,也没有待拯救的“疯帽子”,她只是一个糊涂大半生的老太太。世间只有求而不得最苦。母亲苦过,她苦过,女儿苦过。

  一阵呜咽。好似上天也倾听到她隐痛的抽泣,女儿泪流满面站在面前。

  “囡囡,你怎么回来了?”她惊喜地迎上去。

  “怎么事先不打个电话回来?”女儿默不作声,与她面容相似的脸上充满悔恨与哀怨。

  “妈状态不好,不该打扰你的生活,最近睡眠不好,胡思乱想的怕突然就去了。前几天同一个楼刚走了一个老人,妈早改了,不再瞎抱怨,只是想看看你。你放心,小区外面就有养老院,不能动就住到那里去。”

  她祈求地嗫嚅,小心翼翼拽过女儿的胳膊。我同样惴惴不安,担心多年紧张淡漠的母女关系再次坍塌。

  女儿似乎大度地冰释前嫌,规划一番后建议去厦门。女儿高考结束后,她们娘儿俩第一次一同出远门去过的地方。那边大海辽远壮阔,女儿说像是世界的另一个地方。

  一直到坐进飞机靠窗户的座椅上,她还感觉是在做梦。高空让人恐惧。现在,女儿坐在身边,左手紧紧握着她右手,她忍不住咧嘴笑着。狭小的窗口外宽广无垠,从地上往天空上看到的云朵此时壮观、宏伟,在阳光照耀下白亮得令人不可置信。脚下是荡漾的云海,抬头是重重云山。缥缈、神圣。

  “妈和你说,这话我谁也没告诉过,妈年轻时候曾梦想走遍天上地下。妈这辈子挺遗憾的,想做的没做成,该做的什么也没做好,当年初中就赶你去寄宿学校是真心为你好。我这么一个失败的人,不会养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把日子过好,怕守在身边反而伤害你,不想束缚你的翅膀,希望你有多高飞多高,有多远飞多远。妈不是个好妈妈。对不起。”她握紧女儿的手低语。

  “不重要了。”女儿神情复杂。

  飞机颠簸着,穿过圣洁的云宫,又是黑压压的乌云隧道,来来回回飘荡在或明或暗的时空里。

  “真像做梦啊。”她舍不得闭上眼睛。

  飞在天上,离太阳更近了,云团之上又是层层云团,巨大的云团呈现出各种匪夷所思让人心生敬畏的模样。云海莽莽,宏伟而又诡秘,也许那万重遮掩只是伪装,里面才是世界真正运转的面目,她竭力试图看穿云团内部。飞机路过一片黑压压的巨型城堡时,她仿佛看到一只缀幔飞扬的大船从里面驶出,有仙人向她招手。

  向往中的美好近在眼前,突然,眼前爆发出让人窒息的金光,我冷不防被一脚踹出令人沉醉的幻境。我与她同时大口大口呼吸。

  “醒了,醒了,真要把人吓死,还好没事。”

  “刚刚谁打的120,能不能撤回?”

  “撤回什么呀,老太太都休克半天了,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是3号楼的,年龄大了一个人住,还是去医院看看放心。”

  “前一阵有一个独居老人,孩子在外地,死活不肯去敬老院,结果在地上躺了一晚上,第二天钟点工去了才被发现。好像也是3号楼的。”

  “嘘——这会儿别说这个,不吉利。瞧这老大娘平时挺讲究的,经常到这小亭子独自喝茶,可能是没吃东西一时醉茶了。”

  周围人声渐稀。阳光结实砸在身上,嗞嗞啦啦刺激着每一处关节。

  我浑身大汗淋漓奋力游曳,拖着沉重的肉身从梦境抵达别人的生活,又在别人的期待中,回到别人的生活。头上的天空寂静、沉默,树荫间晃动着一个个浓得化不开一滴水的光影。隐匿在暗处的某扇心门利落地扯回偷溜出来潘多拉的恶意,重新吱吱呀呀紧紧关闭。我凝视着层层心门,心湖非常平静,放纵失去理智的痛苦之后,是更加痛苦的分裂。此时我大脑无比清晰,意识到有生之年将继续日夜面对过往记忆留存的遗蜕。

  阳光温暖着四肢,我目光贪婪扫过平素觉得乏味的绿化带和生机勃勃的树木,远远望去,隐在月季花丛之后的毛竹似乎比去年高了许多。

  “嗬——嗬——”兔子再次发出尖叫,蹦跳着向远处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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