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走出车站,迎接我的是一场大雾。因为我的到来,一位真正的诗人的到来,小城已将两天后的一场大雾提前了。此刻,它正伏在它所在的这片大地上忐忑不安地失声自语,它不情愿让我直接看到它的样子。它像个懦夫那样躲在这场大雾里面,用大雾作掩体,以避免它自认为可以避免的尴尬。对于我,它需要保留的太多太多,难以开口的也太多太多,它这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罢了。
它有愧于我。
2
大雾中浮现出一座雕像。这座雕像背对着我,同样回避着我,躲避着我的目光,它是担心我的目光将它灼为灰烬呢,还是完全不顾及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为大雾那边的小城偷偷出着主意。我走过去,看都不看它的底座,直接朝南边的车站广场出口走去。
3
车站广场像张古老的棋盘,所有的棋子都已不知去向,甚至棋格都已晦暗不明,但它依然固执地坚守着一张棋盘的阵地,等待着一位真正的将军的到来。这位将军无需铠甲和宝剑,他只需在这块棋盘上走一遭,就能让棋盘瞬间回魂转世,熠熠生辉。他是真正懂棋的人。
广场出口两边的铁制护栏扶手早已恭候多时,在我走过的时候它们甚至都失态地向我稍稍弯曲了一下,它们急迫地想要向我靠拢,却囿于它们的角色限制,结果只是装出一副鞠躬的样子,轻微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接受它们的致意。我接受它们无视雕像的不愉快向我表达的敬意。
离开车站,我回望了一眼棋盘广场,它麾下的铁制扶手的表现显然让它备感欣慰。同时,它又为骑在它背上的雕像的愚蠢向我致歉。
一阵风吹过,雾立刻就散了。
4
我向西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头顶的路灯开始缓缓亮起。
我为它们感到悲哀。
它们恬不知耻地学着成熟的向日葵的样子,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它们的头从不曾抬起过一次,更不曾仰望过星空。它们生来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即便蚊虫哄着它们的脸,它们也懒得动一下。
我为这样的生命感到屈辱。
我不需要这样的照明,更不需要这样的奴隶,我要的是夜空会眨眼的星星,还有它们向我传达的情意。
我冲着一盏路灯喊:喂!丧气鬼!把头扭到上头去,冲着天空!不要老盯着脚下那一小块路面,那太憋闷啦!你会抑郁的!
它似乎听到了,也有所触动,甚至都有些跃跃欲试了,结果还是叹了口气,动都没动。
“算了吧,”我知道它的意思,它不说我都知道它那点儿出息!就在准备行动之前,它先看了看身边的其他路灯,以及更远处的别的路灯,“它们都没动……”它说。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能动。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敢动。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该想着去动。
“那就不动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嘟嘟囔囔着。
“你损失大啦!”我冲它喊,“伙计,你损失大啦!大得不是一点儿!你只是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损失!”它语气中竟流露出一种不屑,意思是我在拿它寻开心,“你走吧,别再冲我大喊大叫了。”它有些不耐烦,生怕我损毁了它的形象。
“你发出的是屈辱之光。我拒绝它照到我身上。”我快走几步,离开路灯的照射范围。
5
前面有条小河。
它在暮色中弯弯曲曲的,还闪着微弱的光,像是要我把它看成一条小蛇,或是条湿漉漉的小路。
就好像它不愿是条小河,而更愿意成为一条小蛇或小路似的。
就好像它做小河已经很久,厌倦了仅仅做一条小河,渐渐萌生了成为别的东西的想法。
它既没告诉过别的同伴,更不会在意它们的看法。在它眼里,它们是些荒唐的家伙。来世间走一遭,能忍受自己永远都只是一条小河而不想成为别的,比方说飞鸟、蝴蝶、蜻蜓、游鱼,不是荒唐是什么。
此刻,它正尝试着在我的眼中成为一条小路。它收起了哗哗的水声,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的人那样,让自己保持安静。它比照着身旁那条小路的样子,仿佛睡着了那样悄无声息。接着它又回忆着小路在雨后的阳光里欢快闪耀的样子,将自己的波光转换为路面上雨水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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