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大学家属院里住了不少离退休的老教职工。人老了,不想爬上爬下,就爱住一楼。一楼好呀,带小院,可以种花种草。有的种蔷薇,有的种蜀葵,有的种葫芦……人一老就守旧,去年种什么,今年就种什么,明年肯定还种什么,不会变的。比如一对老夫妻,守着种了芭蕉的小院好多年了,渐失名姓,院里的人说起,只叫他们蕉叔、蕉姨。
蕉叔和蕉姨是南方人,为支援大西北的建设,从上海调到西安。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定居,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没回来过。
蕉叔和蕉姨感情很好,出门手挽手,另一只手拿拐棍,遇见熟人就停下,笑着打招呼。有人建议他们雇个保姆。他们说习惯两个人了,家里多个人不自在。别人劝说,万一有个灾有个病的,家里有个保姆,关键时候还能救急。这话说到蕉叔和蕉姨的心窝子里去了,于是经熟人介绍,红娟来到他们家做保姆。
地址抄在一张纸上,红娟把纸捏在手心里寻了过来。说是9号楼,寻见了,就在眼前。又说是一楼种了芭蕉的人家,很好找。可是红娟绕着9号楼走来走去,死活瞅不见芭蕉的影子。红娟是陕西淳化的农村女子,只知道芭蕉有绿绿的大叶子,铺开能盖住一个人。
那么大的叶子怎么能瞅不见呢?出门前,红娟妈叮嘱过她,寻不见就问。于是,红娟拦住院中一个人询问,那人手一指,说:“那家就是了。”红娟敲门,果然是。蕉叔和蕉姨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蕉叔和蕉姨收拾出了一间卧室给红娟。在家时,红娟和大姐、二姐、外婆4个人挤一铺炕。在镇上上学时,12个人睡大通铺。中学毕业后,红娟在县城的果酒厂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住8人间的宿舍,睡架子床。她没有想到来西安做保姆,掉到福窝窝里了,还能有自己的房,有自己的床。床边呢,是一双新买的棉拖鞋。
屋里还有暖气片。蕉叔和蕉姨知道红娟要来,早早切了一盘苹果片,放在暖气片上烤了一夜,烤成了苹果干,给红娟吃。
红娟咬着苹果干,问:“院子里为啥没有芭蕉了?”蕉叔说:“砍了。”红娟怪心疼,问:“为啥要砍?”蕉姨说:“芭蕉一入冬就要砍,到了第二年春天又会长出新枝干。芭蕉这东西,越砍长得越旺。”红娟恍然大悟,又想起淳化老家的沟畔里有芦苇,村里人每年秋天大片大片地割了编席子,到了第二年,芦苇又会密密地冒出来。
红娟刚来,陪着蕉叔和蕉姨出门,院子里有人问,他们介绍说:“这是我女子。”陕西人把女孩子和女儿都叫“女子”,所以可以理解为蕉叔和蕉姨说红娟是他们的女儿。红娟听了,很暖。
转眼到了春天,院中砍了头的芭蕉果然抽出了新芽,没几天就疯长到了两米高,叶子密密地垂下来,好似凉亭。红娟在芭蕉的阴凉下择菜,手脚麻利,抽豆角的筋、掐空心菜的老秆、剥竹笋的笋衣……芭蕉的叶子是碧绿的,芭蕉下的树荫也是碧绿的,那是个清凉世界。
二
红娟干到第三年,交了个朋友。院子里有个独居的周老师,是个80多岁的老太太,比蕉叔和蕉姨年纪还大,那就更需要一个保姆了,于是来了个叫小琴的照顾她。没几天,红娟和小琴就认识了,常常结伴去早市。
小琴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一把紫茉莉的种子,分了一半给红娟。红娟把紫茉莉的种子撒在院子里,初夏的时候开花了,香气很浓。蕉叔和蕉姨告诉红娟,他们小时候在南方老家也种紫茉莉,因为晚饭的时候开,所以也叫“晚饭花”,是催人回家吃晚饭的。
这天的晚饭,红娟炒了芹菜。芹菜很新鲜,脆生生的。不用刀,用手把芹菜秆儿掰好,准备下锅。红娟的手上染了芹菜的香气,将手凑近鼻子底下嗅了嗅。红娟长相一般,但是手很好看,手指细长而白净。
蕉姨一进厨房,哈哈大笑,说:“这女子长了一双好手,有福。”
锅里的油都冒烟了,红娟赶紧把芹菜倒进锅里翻炒起来,说:“有什么福,不过是个保姆。”
锅里吱啦乱响,蕉姨耳朵又背,根本听不清红娟说了什么。菜上桌了,蕉叔和蕉姨夸芹菜真好,一点儿也不老。
蕉叔和蕉姨夸芹菜,其实是夸红娟。芹菜是红娟一大早跑到早市上买来的,货比三家后挑最鲜嫩的,还讨价还价省钱呢。往常,蕉叔和蕉姨一夸,红娟就笑了。红娟有笑脸,蕉叔和蕉姨便更欢喜。
可是今天,红娟没笑,听到“老”字,触动了心事。因为今天小琴偷偷告诉红娟,她谈对象了,和“水果游击队队长”小孙。
小孙推辆三轮车在四季巷卖水果,经常换地方,单干,自己领导自己,可不就是队长嘛。所以他的微信昵称叫“水果游击队队长”。
小琴刚来周老师这儿时,周老师就跟她说:“买水果就去四季巷找小孙,小孙那儿的果子甜,价低,秤准。”以前周老师去买水果,小孙怕周老师拎不动,就主动将水果送到周老师家。后来周老师知道小孙的哥哥过世了,小孙把侄女从老家接到身边自己养的事。这样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周老师当然照顾他的生意了。
于是,小琴对小孙的印象极佳,买个桃,买个杏,不寻二家,直接去小孙的摊子。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小孙的侄女也喜欢小琴,都提前叫小琴婶婶了。小琴不好意思跟周老师说这件事,但周老师自己看出来了,打趣说小琴要做“水果游击队队长夫人”啦。
红娟听了笑得肚子疼。小琴又说,她打算过几年和小孙开家店,就在西安扎根。
红娟羡慕了,说:“你有奔头了。”
小琴说:“红娟姐,你也多留心有没有合适的。”
身边哪有合适的?红娟每天只是去菜市场买个菜,去菜鸟驿站取个快递,陪着蕉叔和蕉姨去街对面的小公园遛个弯,哪儿能遇到合适的小伙子……
红娟吃不下饭了,筷子夹了菜,只是夹着,不往嘴里送。蕉叔看看蕉姨,蕉姨看看蕉叔,不知道红娟咋了,也不好问。
晚饭后,三人一起看电视。最近看的电视剧里面也有个小保姆,红娟就特别爱看,一集不落。碰巧,这天的戏里,小保姆找了个城里对象。蕉叔就开玩笑,顺嘴说让红娟也找一个。
红娟一甩辫子,说她没那个福分,明年就收拾铺盖回淳化老家,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红娟一说就动了情,眼圈红红的,又说城里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再待下去,老竹子扎不成细扫帚了。在农村,她这么大的女子早都找婆家了。
蕉叔和蕉姨听得面面相觑,心想红娟肯定不是随口一说,绝对是憋在肚子里好久了。
红娟本来想着蕉叔和蕉姨会哈哈一笑,说一通他们离不开自己的话。可是看他们默不作声,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心里有点凄凉,不由得哽咽起来。
红娟一哭,蕉叔和蕉姨手足无措,只能宽慰道:“你真要走,我们肯定不拦你。”
红娟听了这话心一凉,赌气说她明天就走。当天晚上,红娟就开始收拾行李,后来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娟后悔昨天的话说得太绝对,也许只是自己多心,蕉叔和蕉姨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思来想去,决定不走了,且看他们是什么态度。于是一骨碌起了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蕉叔和蕉姨见红娟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做好早点,然后上街买菜去了,根本没有要回淳化的意思,只当她前一天是在发脾气,发过了也就完了。蕉叔和蕉姨喜出望外。本来连夜准备好给红娟的存折就没往外拿。
红娟买菜回来了,说:“又买了点儿芹菜,能降血压,不错吧。”
蕉叔和蕉姨明白这句“不错吧”潜藏的意思,马上说“不错,不错,太好了”,简直有点儿巴结她的意思了。
这声“不错”就算是把昨天不愉快的一幕翻篇了。只是到了晚上看电视剧的时间,3个人故意磨蹭着不愿意离开饭桌,去面对那个电视剧里的小保姆。他们这两老一小,都小心翼翼的。
三
到了秋天,红娟还是走了。蕉叔和蕉姨家来了一个新保姆,叫翠翠。
入冬时候,蕉叔和蕉姨说:“该砍芭蕉了。”翠翠问:“好好的芭蕉为啥要砍呀?”蕉叔和蕉姨照旧又解释了一番。说完,想起了红娟——红娟刚来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家里原来有把砍芭蕉的斧子,不知道放哪里了,蕉叔、蕉姨和翠翠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蕉叔和蕉姨又想到红娟了。要是红娟还在,肯定知道斧头在哪儿。
于是,芭蕉的叶子在寒风中逐渐枯黄。
这天,蕉叔和蕉姨遛弯回来,一进小院,发现芭蕉被砍了。砍芭蕉的是个小伙子,麻利人,脱了外套,撸起袖子先砍叶柄,再砍老干,砍成短节,用芭蕉叶的那根主筋当绳子,捆扎起来,当作垃圾运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给小伙子打下手的是红娟和翠翠。
红娟见了蕉叔和蕉姨,笑着说来看看他们,顺手帮着砍芭蕉。蕉叔和蕉姨也笑了,问红娟那小伙子是谁。红娟又笑了。
原来,红娟离开蕉叔和蕉姨家后在附近的小餐馆当服务员,小唐是餐馆的老板,后来成了红娟的男朋友。蕉叔和蕉姨听了很高兴,连说都是缘分。
红娟和小唐要走了。临走时,红娟不忘叮嘱翠翠,将斧子放到杂物间木柜背后的缝隙里,不占地方。又说,明年砍芭蕉,她和小唐还来。
翠翠懵懵懂懂地问:“芭蕉明年真的会生出来新叶吗?”红娟笑着说:“明年春天你且看着。”
红娟知道,有什么犹豫和不舍,冬天痛痛快快砍了,来年春天会痛痛快快地长出来了新枝,又是一番繁盛。即所谓,放宽眼量,可见风景;取舍之间,方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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