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儿子洛洛第一次见我维权,是在他6岁时。
当时,我们住在上海。一个假日,我拖着行李,带着他,赶去火车站,我们要回我的老家安徽合肥。预留的时间充足,但正值假日返乡高峰期,我叫了20分钟车,才有司机接单。车距离我们有15分钟车程,而我们距离车站,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开车要半小时;若是堵车,时间有可能翻倍。
本来松缓的行程就有些紧张了。
车终于抵达。然而,1分钟后,它扬长而去。理由荒唐,司机将后备箱打开,我问他能否帮忙放一下箱子,我要照顾小朋友上车——带孩子出门的人都懂,我手上拎着孩子的水壶、装满零食的塑料袋,等等。
司机烦躁地伸出手拍车门,喊着“要上就上,不上拉倒”——要放箱子自己放,别指望他。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问:“你这是什么态度?”洛洛扯着我的衣角,我们站在马路上,大小两人,大小两箱,车来车往,着实有些危险。
“什么什么态度?上不上车?不上车,我走了!我数到三,一、二、三。”
司机是个狠人,没给我时间思考,他数完三,一踩油门,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留下一片尘土。
当务之急是再打一辆车并改签火车票。忙完后,我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高铁上,一直在打网约车平台的投诉电话,为拒载维权。
第一回合,我和机器人对答。第二回合,人工客服听完我对事情原貌的叙述,答应会调查。第三回合,一小时后,我再打电话去问结果,客服的意思是会象征性赔偿我,我没同意。
我们的对话如下——
客服:“我们决定警告他,下次再犯就封号,另外送您一张15元的打车券。”
我:“我不需要打车券,我需要这次就封司机的号,起码封一段时间。”
客服:“处罚是循序渐进的。”
我:“我给你讲个真事,我的同学,一个孕妇,快生了,遇到司机恶意拒载,1.6公里的路,一步三蹲,自己走到医院,还好孩子争气没生在路上。拒载也是循序渐进的,如果在一开始就给予教训,一个人就不会成为一批人……一些事需要循序渐进,一些事需要防微杜渐。”
客服:“我们这次就封他15天号。”
维权成功。洛洛在一旁目瞪口呆,不是为我说服客服的语言,而是为我据理力争的态度。他首先质疑所谓我同学的遭遇是不是真的;其次,为什么不接受打车券的赔偿;再次,为什么一定要让拒载的司机得到惩罚。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直接点名,“是你认识的谢阿姨,我同寝室的同学”。为什么不要赔偿?因为我不是为了赔偿去维权,而是为了我不应该受的委屈。再有,我要在一定程度上制止这种不正确行为的蔓延。“我在帮平台整顿不规范的行为,你懂吗?”洛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
事隔数年,洛洛第二次见我维权,是我帮他维权。
10岁时,他参加了一个夏令营,结营仪式完毕,我去接他。见到我时,他强忍着眼泪上了大巴车。上车后,抽噎着告诉我:“L欺负我。进营第一天他就恐吓我,说不听他的话就打我。刚才分别时,他掐了我,还给了我一拳。”洛洛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
我严肃起来,发消息给营地负责人:“孩子疑似遇到欺凌。”接着,我联系了L的妈妈,入营那天,她加过我的微信。
负责人迅速赶来,我和他说明事情的大概,再让洛洛复述当时的情况。我们边走边聊,聊完,正好看见L一家三口。
所谓“情况”,信息有三。其一,洛洛在之前有无求助?“有。我向我们的生活老师A提出换宿舍,老师说不能换。我只能忍。”
其二,L动手没?“动了。”L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为什么动手?”我追问。他的答案是,洛洛的一句口头禅“你有毛病吧”冒犯到了他。
其三,有无老师主持公道?据洛洛说,两人发生轻微冲突,L掐他时,B和C两位老师都在现场,但熟视无睹。后来,L又给了洛洛一拳,这时D老师出现,大声喝止。
以上三条,逐一摆出,一一对质。此前,洛洛央求我:“算了,反正以后再不会见面了。”现在,面对高他半个头、欺侮他的L,洛洛情绪激动。他说:“我的口头禅是不该说,可你打人就是不对,你必须道歉!”
霸道、嚣张的L垂下头说:“对不起,我错了。”同样是再也不见,但通过这次维权,洛洛的自尊心被挽回了。
回到家,我当着洛洛的面与营地方沟通。我晒出洛洛胳膊上尚有淤青的照片,梳理时间线、事件线、责任人,再摆明我的诉求:“如果A老师准确知道孩子换房间的请求,仍不理会;如果B和C两位老师明确看到洛洛被L掐,不予回应,那就是失职。我要求他们向孩子公开、正式道歉。我不是小题大做,而是也许自此之后,孩子会失去对成年人,尤其是对老师的信任,遇到任何事都只会选择忍,不再求救,终会酿成大祸。”
傍晚,营地方打来电话。令我讶异的是,他们陈述的事实和我了解的、想象的有出入。A老师没有给孩子换房间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室友调换,但A老师未说明换房间的标准,只说了一句“不能换”。
随后,A老师拿着营地方对他的“写检讨、扣发当日带队费用、下期夏令营不再录用”的处罚结果专门向洛洛道歉。洛洛说:“我原谅您了。”
B和C两位老师也来了电话,他们说对两个孩子的冲突完全不知情,只是在附近出现,并不是洛洛以为的老师无视他的委屈。洛洛听到这儿,愁容消散,他对他们说:“我就知道你们是维护正义的!”心结解开。
洛洛眼巴巴地看着我:“妈妈,你不会觉得我胆小怕事吧?”
“不会。维权的过程,是不断发现自己不足、看清真相的过程,是看清不是所有人都满怀恶意的过程。”我说。
当事人全部给予解释和道歉后,洛洛恢复了笑容,说:“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我不该冒犯别人。我也知道别人错在哪里,错的人就该承认错误、承担后果。”
三
洛洛一晃12岁了。
前不久,洛洛所在的棒球队去南方比赛,比赛结束后传来消息,洛洛帮自己维了一次权。
事情说来可气又可笑。洛洛所在的甲队打败了对手乙队,乙队不服。不服的表现除了阴阳怪气和质疑裁判,还包括比赛结束时的“小动作”。按照礼仪,双方选手要摘帽,互相鞠躬,并喊“谢谢对手”“谢谢队友”。摘了帽,就要戴回去。站在洛洛对面的孩子趁戴帽子时,拿帽子扇了洛洛。
洛洛当时没说话,他戴回自己的帽子,将仪式完成,随队下场。下场后,他找到本队教练说清楚情况,谁、在何时、用什么动作,侮辱、伤害了他,他的诉求——“我要乙队该球员当众道歉。”
此时,双方球员、教练和裁判都还没离开球场,本队教练去找组委会,组委会拦住该球员,一对质,水落石出,无法抵赖。最终,拿帽子扇人的孩子在空旷的球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洛洛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对不起。”
“你为什么当时没发作?”回家后,我问洛洛。
“如果当时我和他吵起来,或者我也拿帽子扇他,丢的是球队的脸。而且,动手的话我也就说不清楚谁先扇的谁,我本来有理也会变得没理。”洛洛事后分析,“我忍到下场,因为我相信教练会帮我出头,我把仪式完成,再去说理。”
“那仪式都完成了,干吗还要去说理?”
“我不会受我不该受的委屈,我没错,错的人就该承认错误、承担后果。”洛洛梗着脖子说。
好的,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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