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诵芬在回忆录里写她当年在杭州的嫁妆,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大到家具、器具、摆设,小到细枝末节,像马桶,当然有文雅的名字,叫子孙桶。为什么叫子孙桶?因为大桶套着小桶。她这样写——
到了徐家,徐家的账房及帮忙的人指挥将东西先放在大厅里,然后照妆奁喜簿上的条目和条箱中的清单——清点无缺。最后看到条目上“螽斯衍庆”四字,不知何意,也不知是指何物。后来,清点的一位账房先生说:“我们先点别的,最后剩下的东西就一定是‘螽斯衍庆’了。”点到最后,剩下一把五彩的细白瓷夜壶,才知道是指此物,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为什么“夜壶”要叫“螽斯衍庆”呢?原来这是我父亲开的一个玩笑。父亲觉得“马桶”可以写成“子孙桶”,比较文雅一些,而“夜壶”如果直写其名,实在不雅。
“螽斯衍庆”出自《诗经》,当然也是“宜尔子孙”。因为这段文字,我忽然想起黄银勋,他是老家方圆30里内唯一会做子孙桶的,也是唯一一位圆木匠,当然是在他师父去世之后。之所以是圆木匠,因为他只做圆活儿,像木桶、木盆、木蒸笼。他的工具也和传统的方木匠不同,大多是圆的。他不晓得圆周率,但靠经验,弧度和厚度他心里有数。
家里没请他来做木盆之前,我和他就认识了。我总能在外爷家里看到他,我们坐在木格窗下说话或者围着矮桌喝淡酒。他一点儿都不粗喉咙大嗓,斯斯文文的,要把小小的酒盅举起来说一声“请”,外爷也举起酒盅回一声“请”,他们对饮,再加上渐渐长大的我,颇有点“对饮成三人”的感觉。外爷和他是忘年交,后来他和我也有这种感觉。
有一回聊起圆木匠,说起他的师父。他说,他师父会做江南的年盆,可惜西北没有这个讲究。说是年盆里装着三牲祭祖,一般得爷爷和孙子抬着盆子。这个年盆,要用接近树根那一截来做,盆把手要做得像枝丫,这都是有说法的:有根基,然后才开枝散叶。我去过江南,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后来一想,祭祖是私人活动,哪能轻易遇见呢?
还有一回,我看见《随园诗话》中的一首诗,据说是一位圆木匠写的:“曾记当年养我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凭他饿,莫遣孙儿饿我儿。”见面时,我跟他提及此诗,他连说三个“好”——当爹娘的哪个不是这样想呢?
家里想做几个木盆,按他的要求,冬天先砍了柏树,放一年等木头干。我们请他。他来了,开始截木头。他只是问了盆口的大小。那些木头也不锯开,只用斧子来剁和削。
厚度、弧度他心里有数。一般来说,盆帮不能过宽,宽了拼不圆,还都得是斜边。木料还得看年轮圈,原来在内的依旧在内,外边的依然在外,这样拼起来不翘板。他默算盆口的周长,再算每块盆帮子的宽度。至于盆底,自然是束的,束多少,他心里也有尺寸,用斧子执行就是。
盆帮子备好了,他用一种叫板凳刨的工具,很特别,刨口朝天,拿着盆帮刨。牵钻钻眼,上竹钉,一块一块拼起来,拼圆。接着,他用扁箍将盆中间箍了一下,他自带的扁箍,箍头有眼儿,用销子来固定。他用跟头刨,刨子的底面有弧度,刨刃也有弧度,很短,刨起来像是在翻跟头。盆口是齐的,盆底得锯平。然后,他再开槽上底,一点一点地锯,再用圆凿来清槽沟。之后,他做一个盆底安上去。安好盆底,重新上两道箍。新做的盆子闻起来香香的。
他休息时,我拿他的斧子学他削木头。他说:“斧子莫扬高了,老话说,斧子不过头啊。”又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单身汉的行李大姑娘的腰,都是摸不得的啊。”说完便笑了。
他做的盆用了30来年依然不漏水。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8年前外婆过世时。我们坐在火塘边说着往事,说起早已过世的外爷。他也垂垂老矣。他说:“你外婆过世了,她身边的人又不住这儿,这条路对于你算是断了。说不定,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他神情萧然,我只是给火塘添柴,好让他暖和一些……
放下书,我打电话想问问他的近况,果然,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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