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在的县城小而狭，挨着一条缓而静的河。河水流到县城的南头，有一座青石桥，叫大店桥。桥的附近有一所学校，叫大店中学。

　　我妈年轻时曾在大店中学教英语。当时英语老师稀缺，我妈排课很多，顾不上管我。我爸在司法局，三天两头下乡。我妈在周边的农家寻了一个叫叶叶的看娃女子照看我。那时候没有“保姆”这个词，就叫“看娃女子”。我对叶叶是没有记忆的。据说叶叶对我极好，整天把我抱在怀里哄。家里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叶叶抱着我在柳树下照的。

　　叶叶照顾我的时间应该不长。因为我妈后来一忙起来，就会把我寄放在同事王丽萍老师家。我当时也就两三岁吧。

　　我把王丽萍老师叫姨。王姨大我妈10多岁，是教生物的。王姨的女儿叫王小妮，儿子叫王小涛。他们都比我大，小妮姐大我10岁，小涛哥也大我七八岁。王姨的老公也姓王，气宇轩昂，是文艺工作者——县秦腔剧团的导演。

　　我妈下课回来去王姨家接我，我常常已经在王姨家吃过饭了，小肚子鼓鼓的。那个年代，学校的老师工资都不高，一家人挤在学校宿舍里，在门口摆个蜂窝煤炉子做饭。我在王姨家里蹭了一两年饭，人家确实对我情深义重。当然，这一段经历我也没有印象，都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时不时就会念叨那时候的人亲厚，邻居处得像亲戚。说的次数多了，我就记住了，记住了大店中学有我的王姨、小妮姐、小涛哥，一出校门，有座大店桥。

　　听我妈说，小涛哥很喜欢带我玩儿。有一次我乱丢石头，砸中了小涛哥的脑袋，好像擦破皮了。小涛哥毕竟还是个孩子，疼得呜呜地哭。大人们都说我闯祸了，说小涛哥以后再不带我玩儿了。过了一会儿，小涛哥的头不疼了，眼泪还没有干就来找我了，他两手一伸，说：“来，哥抱。”

　　我四五岁时，我妈工作调动，离开大店中学到县城上班。离开大店中学以后，我还经常路过那儿，因为那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只是我那时候错把大店桥认作延河大桥了。一看见大店桥，我就兴奋地高呼：“延安，延安……”

　　在当时，延河大桥深入人心。打开电视，经常能看到革命圣地延安的画面，宝塔山下的延河大桥闪闪放光芒;看《人民画报》，一翻开便是延河大桥;我姑婆家穿衣镜的一角，就用彩色油漆绘着延河大桥……我家的相册里，还有一张我爸和延河大桥的合影。家里书柜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其中有一本贺敬之的《放歌集》，封面也是延河大桥。

　　其实，大店桥就是照着延河大桥的样子修的。大店桥的正式名称叫东方红桥。

　　二

　　有一天，我翻出一本高尔基的《在人间》，扉页上有蓝色的菱形印章，上有“淳化县工人俱乐部图书室”字样。我问我爸这是咋回事。我爸说书是他借的，看完要还的。我连忙说我去还。

　　我拿着那本书就跑出去了。县城就巴掌大，工人俱乐部我常去，里面有旱冰场、台球厅，都是好耍的地方。图书室在什么地方呢?寻了一圈，才发现一个不起眼的青砖房，门口挂着图书室的牌子。我进去踮起脚尖还了书，柜台里面的管理员问我还认得她不。我说：“不认得。”管理员说她是小涛他妈。我说“哦”，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回去以后，我说了还书的经过，还说了管理员是小涛他妈。我妈说：“你得叫她姨呢。你吃过你姨家的饭，还拿石头砸了小涛哥的头。”

　　我这才知道，王姨也离开大店中学了，大家都来县城了。此后，我就经常在县城见到王姨一家人。

　　后来，我离开县城去西安读书和工作，但每次一路过大店桥，就会有一腔思绪从眉间和心上碾过。

　　三

　　2006年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电话让我速归。赶到家时，家里白茫茫一片，我才知道，我妈犯急病，走了。我妈是1952年生人，那年才54岁。我那年27岁，在西安一家小报当记者。

　　几年后，我一个人去看我外婆。看完外婆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村口等班车回县城。我在车上碰到了王姨，王姨也回县城。打过招呼后，我坐到王姨身后的空位上。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开始用头顶着前排的座椅硬憋，哼哧哼哧的，后来憋不住，就哭出声了。刚开始王姨还回头劝我：“大小伙子了，不能哭。”但根本就劝不住，我哭了一路。车到王姨家门口的时候，我才止住哭声。王姨下车时，我看她的眼睛也是红的，然后我们挥手作别。

　　又过了几年，老家县城举办活动，报社派我参加，我就借机回了趟家。回去后，听到人群里有人叫我，我仔细一看，是小涛哥。小涛哥把我叫到一旁，问我在西安过得好不好、结婚了没有……这是关心我呢。我如实答了。我想，几年前我在车上哭的事，王姨肯定给小涛哥说了，就非常害臊。小涛哥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劝我回县城，说踏踏实实的比啥都强。

　　小涛哥苦口婆心，我唯有默默听着。

　　我最后还是没有回县城。后来，我结婚了，媳妇的老家是延安，她的童年就是在宝塔山下度过的。孩子6岁时，我们有了一次回延安的机会。我第一次到了延安，见到了真的延河大桥。延河大桥比大店桥大，桥上的风也大，仅此而已。

　　一晃又很多年过去了，我今年都45岁了。我依旧在西安忙碌着，也不知道忙了些啥，只会偶尔急匆匆地回县城。

　　前几天，我和小妮姐联系上了。小妮姐一直看我的文章，她在微信上对我说她已退休，并叮嘱我路过她家时去找她，她请我吃饭，接着又把小涛哥的微信推给了我。然后说些旧事，我少不了说小时候扔石头把小涛哥的头打破的事。小妮姐说她不记得这件事，倒是记得在大店中学时，我妈送给小涛哥一件衣服，绿色的条绒上衣，胸前绣着小鸭子，蛮好看。

　　我问王姨身体可好，小妮姐说王姨已经去世5年了。

　　瞬间鼻酸眼涩，我的眼前浮现出故乡的大店桥，桥下是东逝水，也是匆匆不回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