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到“五一”假期的时候，我想着带爸妈去南京玩几天——因为去年深秋我们去了杭州，在返程的高铁上，妈妈持续着出游的热情：“明年春天，再去南京玩两天好不好?”

　　我一直记着。

　　我先征求他们的意见，一如既往地，妈妈没有一秒钟犹豫：“去!”爸爸下意识地拒绝：“不去。”

　　中国古代有一句民间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上了年纪之后，爸爸对这两个数字特别忌讳，他过虚岁，把去年当作他的84岁给“混”过去了。去年，妈妈说：“到时候你给他买条鱼，最好是混子鱼，就表示这一年混混就过去了。”

　　后来我问妈妈：“买多大的鱼合适呢?”妈妈又说：“算了吧。”我干脆自作主张，从网上买了一尾瓷鱼，浑身光滑，放在爸妈家的客厅里。看它这身段，谁也逮不住——我虔诚地想。这一年全须全尾地度过之后，爸爸展现出一种“新生”的姿态。当然，他绝口不提年龄，也从不过生日。“别声张，藏着过吧。”这让我想起《三体》里的“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老了，日子真就只剩一个“混”字，找点儿事情忙一忙，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有时候，我会在周末带爸妈出门，找个风景好的地方随便走走看看。日落西山时，妈妈总是陡生惆怅：“太好混了，怎么又到晚上了!”对时间，他们的感受是年轻时手头紧，还没过半个月工资就花光了，总想着过得再快一点儿就好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就想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别人对假期都是提早规划的，而我是临时起意。等待出发的那几天，我有点儿后怕，怕游客多。我带着两位老人，就像带着两件瓷器，万一他们累的时候我很难打到车，万一到景点要排长队……于是，车票改了又退，退了又买……我终于决定请几天年假，趁节前出门玩的大部队还没出动，错峰出行!改签车票前，我又打电话问妈妈：“改成明天的票可以吧?你们没什么事吧?”妈妈在电话里“啊”了一声，立马回应：“我们能有什么事!”后来才知道，她那声“啊”是因为她本以为“五一”假期才出门，打算这几天去剪头发，收拾得精神点儿。后来在南京，我给她拍照时，她总要遗憾地摸摸头发。

　　二

　　爸爸说：“老了以后越远的事记得越清晰，眼前的事却转瞬即忘。”这次我也发现了，有时候说着话，他会突然冒出以前习惯用的词。比如，那天刚下高铁，爸爸问：“我们是直接去旅社吗?”一时间我有些分神——爸爸年轻时经常出差，那时候住旅社，两人间或三人间，都是和陌生人同住。后来不是早已习惯叫宾馆了吗?现在都叫酒店，但爸爸忽然冒出“旅社”两个字来。

　　酒店的早餐比较丰盛，他和妈妈习惯了早起，每天很早就去吃早餐。那天上午，我们收拾收拾正准备出门，爸爸从洗手间出来，喊道：“快，快，快去找药店!我拉肚子了!”我说：“别慌，我现在就在网上下单买药。”他说：“买痢特灵!”我突然一愣，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药名，记得是治痢疾的，但现在好像不怎么用了，我鲜少看到这个名字了。我说：“爸爸，现在都用蒙脱石散。”他固执地说：“我要买痢特灵。”我没吭声，下单买回3种药：蒙脱石散、呋喃唑酮和肠炎宁。肠炎宁是预备的，呋喃唑酮就是痢特灵现在的名字，买给他看是为了让他放心，蒙脱石散才是让他服用的。结果那天他就拉了那一次肚子，虚惊一场。

　　“旅社”和“痢特灵”，这两个词后来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慢慢咀嚼这两个词，想笑。相对比的，是爸爸出门前总是反复找手机、找老花镜、找装了热水的茶杯，即使已经出门进了电梯，他还是会忽然紧张地摸一摸随身的小包，再次确认一下带没带手机、老花镜和茶杯。

　　这次出门，妈妈特地让爸爸换了一件新衬衣，是春天时我给他买的。他穿了一天，到晚上忽然低头看看，说：“这件衣服，我很陌生。”妈妈立即说：“是新的啊!”他做恍然状：“怪不得不认识。”妈妈转过脸对我叹气：“看见没，痴呆啰!”我笑道：“80多岁了，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到他这个年纪，也许还不如他反应快呢。”妈妈立即抬起不服气的下颌：“不可能!我才不会像这样!”

　　三

　　住在夫子庙，来燕桥头，走几步就是乌衣巷，再往前是江南贡院。除了慢慢逛这一片，又带他们去了中华门看古城墙，去玄武湖看月季园——妈妈今年迷上了种月季花。玄武湖边，我们坐下喝水。湖里跑着黄色的游船，对岸是“一枝独秀”的紫峰大厦，远处是紫金山，微风吹来，不冷不热。面对这么美的景色，妈妈和爸爸不停唠叨的还是这两年郁积在他们心头的一些家长里短。我不知如何劝解，只想着，这可是玄武湖啊!原来那些包裹着细碎情绪的令人烦恼又说不清的事儿，也都努力追到了玄武湖边。

　　回来以后，我给爸妈做了纸质的相册，又做了小视频——妈妈的老同事经常会发这样的小视频，我想她终于也可以发了。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但有一张照片我没给他们看。那天刚到南京，逛完德基广场吃过午饭，打车到酒店已经下午两点了，因为酒店的入住时间是两点。家庭房，我和妈妈睡一米八的大床，一米三五的床给爸爸睡，他们很快爬上各自的床睡去了。年纪大了，心里存不住事儿，出发前的那一夜他俩都失眠了，所以他们很快就睡着了，妈妈甚至瞬间扯起了呼。

　　楼下的游客熙熙攘攘，窗子虽然关着，但仍能听到声音。我在窗前看到举着旗子的导游、研学的学生、穿红披绿的老年团从楼下经过。窗前是一株银杏树，正是茂盛的时候，叶子在风里自在摆动。我轻轻拿起相机，对着窗子拍了一张，怕惊醒他们，就回过头——两张床上，陷在白色被褥里的两颗苍老的头颅，让我心里一震，摁下相机。想到他们坐着高铁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最迫切的事儿不过是安稳地睡一觉;想到我女儿小时候，我带她旅行，也是在酒店里不分昼夜地随时守护着她的睡眠;想到我拍下的这张两位老人在白日的疲惫里沉睡的照片，是不是应该就叫“80多岁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