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前,我们居住在小城的三关台时,车福是我的邻居。在我们院子里住的有几家是三关台的市民户,没有水田和菜地,不归生产大队管;还有几家是三关台的农业户,有田有地,归生产大队管。车福和他妈属于农业户,靠车福挣工分。
那时全院的孩子都管车福叫“小爹”,管车福的妈叫“表奶奶”。车福那时不过20来岁,年轻,没文化,但热心、善良又聪明,能修收音机、广播线和电灯,喜欢捣鼓新式的东西,是三关台的红人。
车福热衷看电影,每回生产大队放电影,他都会提前知道。他一听到消息就立即从稻场里跑回来,在三关台街上喊各家各户都早点儿做饭,吃完饭晚上好看电影。
有一回放外国电影,名字好像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车福不识字,放映员说的时候他听了个大概,于是跑回街上,边跑边喊:“晚上有电影啊,好看得很,叫‘瓦特抱了床热被窝’。”
我觉得这个笑话是大人故意编排车福的,因为他只在放武打电影时才在街上跑着挨家挨户地喊“好看得很”。他带领一溜儿半大小子和光棍儿青年,曾组织一支习武的队伍,不过后来人们好像说他们属于大队上的民兵。
车福说话有点儿夹舌,吐字不清,他说是因为他的舌头生得比别人的短一截,才导致咬不准字音。
他时常喊住我们说:“来,把你鞋头嗔出来我望看长吧(把你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我们晓得他说的“鞋头”是“舌头”,却故意伸出一只脚给他看,然后在他举起巴掌佯装要打我们时笑着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唱:“车福子,夹鞋(舌)子。”他并不生气。
他家烙了白面饼子或是蒸了发面馍,他总是很大方地在院子里见个孩子就掰一块。时常,一个白面饼子,他自己能吃到的只是一个饼子边儿。表奶奶在灶上烙饼,一边烙,一边骂:“一顿吃几斤面的饼子,饿鬼托生,撑不死你算你命大……”
车福大部分时间肩上都有扁担,他闲不住,不是往地里挑粪,就是往缸里挑水,自家缸里才装半缸,就挑一挑子看哪家缸里空着,全倒进去。
二
软木砖厂成立后,车福就进厂了,据说还是技术骨干。有一年,软木砖厂失火。大火在半夜里烧起来,映红了整个三关台。人们都担心火势蔓延会引燃自家的木板屋,大呼小叫地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去救火。只有车福抢过一桶水朝身上一泼,扛个铁锹往厂房的屋顶上爬去。有人就喊:“车福,你疯啦,不去挑水,你上房顶做什么?”
那长长的屋顶上覆盖着无数块被大火烤红的瓦片。车福上了房顶就疯了似的拿铁锹将那些瓦片朝房子下面掀。车福这么做是对的,那些被大火烧红的瓦片,不一会儿就炸开来,四处乱飞,溅到哪儿,哪儿就引燃一片新的火焰。
一些青壮年见状也拿着铁锹爬上了屋顶,其余人继续来往穿梭着到井里挑水、端水……后来消防车来了。灭火后,人们总结了教训,厂里的电工和车福一起重新改了线路,换了厂里的电线。车福立了大功,被升为车间主任。他一时间成了我们三关台的英雄。
三
车福人生最大的痛楚就是他妈——我们喊作表奶奶的那位老太太——带给他的。表奶奶患有癫痫病,俗称羊角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病了。她好的时候是个正常的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发病的时候毫无预兆,就会口吐白沫,瞬间晕倒,浑身抽搐。如果身边没人掐她的人中和虎口,她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每当在院子里突然听见车福的哭声,我们就知道表奶奶又犯病了。她有时一头栽进大水缸里,有时在纺棉花时摔倒在纺车旁。
车福家的水缸从来不敢挑满,免得表奶奶舀水的时候犯病栽进去。
有一年冬天,表奶奶如厕时犯病了,掉进了大茅坑里。车福跳下去,抱起了满身臭粪水的表奶奶,把她背到床上拿厚被子裹住,然后挨家挨户去借开水。他流着眼泪,一家一家地借,左邻右舍的暖瓶都被提到车福家。车福生了炭火,关着门,在屋里给表奶奶洗澡、换衣裳。他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哭号:“我的妈呀,你咋得这样的病啊……”
我奶奶说是表奶奶把车福害了,找不到媳妇,谁家的闺女都不愿意有个得癫痫病的婆婆。
表奶奶不犯病的时候,车福活跃而喜乐,喜欢领着一帮孩子和人斗嘴。他说话不清亮,舌头打卷儿,还喜欢和别人争论。有一回,我们对门自学成才的画家不知道从哪儿搬回来一个半身石膏像,成天在家里画那个石膏像。车福看见了,指着石膏像说这个女人长得好看。那画家生气了,说:“这不是女人,是个男人。”车福不服,开始和画家争论,明明烫的鬈头发,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咋不是个女人呢?就是个女的。然后,车福喊了街上的闲人和一群孩子都去画家屋里看。人们看了后都说车福是对的,都帮着车福说话,说那石膏像明明是个女人。画家气得脸发青,大声说:“和你们这些人说不明白。”
很多年后我才晓得,车福当年是错了。那个石膏像是大卫的头像雕塑。
四
车福曾托人从外地买回来一台唱片机。那是我们三关台的第一台唱片机,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张半透明的圆片儿能唱出优美的歌。
每天清晨,车福都会打开他的唱片机,将声音拧得很大,《洪湖水浪打浪》《大海啊大海》《请到天涯海角来》……很多歌,我们街上的人都会唱,是车福的唱片机教的。
每当唱片机唱起来时,太阳在街东头冉冉升起,淡淡的雾霭在头顶上弥漫,我们的街、我们的三关台美得像要融化在那些悠扬的歌声里,此时我们就会觉得,这日子真好,有歌声在耳旁萦绕的感觉真好。
后来,有媒人给车福说亲,连我们这些孩子都不抱希望,觉得小爹每到女方那边来相看门户时亲事就会黄。可是那一次,亲事却成了。小爹后来的媳妇,被我们这些孩子称作“表婶”的山里姑娘个子高挑,她落落大方地同意了这门亲事。她不仅不嫌弃小爹家穷,反倒说:“车福是个快活小伙儿。”
人们不解,明明家里穷,还有个得了癫痫病的老人,哪里快活了?表婶说:“那么穷,那么难,他都高高兴兴的,屋里的唱片机还播着好听的歌儿,那不是快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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