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退休教师邹玉茹做过全膝关节置换术，走路不便。她老伴走得早，一双儿女俱已成家，幸亏身边有个保姆王芳，不然跌倒了都没人扶。

　　王芳在邹老师家要做的事不多，也就是买菜、做饭、搞搞卫生，买菜时顺便取一下快递，再就是陪邹老师聊聊天，用轮椅推着邹老师去附近的小公园遛遛弯儿。王芳和邹老师处得不错，王芳爱听邹老师谈天说地。邹老师口才好，去过的地方也多，北京、上海、武汉、成都等国内的大城市就不消说了，退休前，因为学校和中亚五国有合作，邹老师常去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讲课。邹老师没事了就给王芳讲她在这些地方的见闻和趣事，讲完，一笑，拍拍放在轮椅上的腿，感叹道：“老啦，跑不动啦。”

　　邹老师所说的这些地方，王芳统统没去过。王芳连火车都没坐过，省都没出过。这一辈子除过老家淳化那个小地方，王芳就去过一个大城市——西安，离淳化88公里。

　　王芳刚结婚那阵子，和她丈夫李新明一心想着攒些钱盖新房。两口子到西安打工。李新明跟着老乡做装修，就是那种“装修游击队”，一天从白忙到黑;王芳做保姆，住雇主家。两口子虽说都在西安，却见不上啥面。这就出问题了，李新明不知道啥时候跟一个包饺子的女工好了。王芳知道了，心慌得不行，求李新明回心转意。可李新明的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没办法，离婚。两人没有娃，没牵挂，离了个干脆。

　　王芳是个老观念，觉得离婚丢人，没脸回淳化了。可没想到，离婚倒成了王芳的“加分项”。中介给雇主推荐王芳的时候都会特意强调，王芳是离了婚的，又没娃，一个人，无牵无挂，肯定踏实。这话也对着呢，不然王芳不可能保姆一做二十来年。如今，王芳已经“奔五”，鬓角的白发都冒出来了。

　　王芳做保姆这些年，兢兢业业，忙忙碌碌，没机会出去逛，所以她这半辈子没有正儿八经地旅行过。所以，她很羡慕邹老师，用老家淳化的话说，邹老师是个“走州过县”的人，是个“经过大世事”的人。

　　邹老师虽然老说自己老了，跑不动了，但今年夏天还是去旅游了。上海的女儿尽孝，接她去了上海，陪她坐邮轮，在海上吃吃喝喝，耍一个礼拜。这倒是挺适合邹老师这种腿脚不好的老人。

　　邹老师走了，王芳留在家里，照看阳台上的十几盆花和一缸金鱼。剩下她一个人了，说自在也自在，说怪也怪，自己好像成了这个屋子的主人，又像是客人，但也不全是。到底像什么?倒是有三分像贼。王芳也不想这些了，反正一个人也要好好过呢。

　　二

　　第二天，王芳一大早照例去菜市场买菜。平时，王芳都去家门口四季巷的菜市场，近。可是今天，王芳想去朱雀路，听说那里有个早市，摊位多，种类全，还便宜，她早想去瞧瞧了。西安这座城，四方四正，是个棋盘，方向不乱，就走不丢。王芳辨明南北，朝朱雀路方向而去。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迷路了。无妨，又不急着回家做饭，干脆闲逛一番。

　　王芳进了城墙，到了钟楼底下。钟楼像个大狮子，稳稳地蹲在那里。“大狮子”下聚集了那么多人，都是外地游客。很多人掏出手机拍钟楼或者自拍，王芳被气氛感染，也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然后，她被人流裹挟朝西而去，到了鼓楼，又踏着青石板路，到了北院门。此处热腾腾、香喷喷，全是卖吃食的。王芳吃了一份酸菜炒米，算是午饭。

　　吃饱喝足，王芳继续逛，逛累了，就在路边寻了一个有树荫的长椅歇着。这时候，过来一对戴遮阳帽的父子，王芳赶紧偏了偏身子，腾出地方，让父子俩坐。父子俩都黑瘦，一笑，都露出大白牙，一看就是父子俩。王芳想，这人是带娃来旅游的吧?咋没有引媳妇来呢?

　　刚这么想，他媳妇就来了，也是个黑瘦精干的人，短发，墨镜架在头顶，手里捧着三杯冒着冷气的酸梅汤。王芳看长椅坐不下了，赶紧起身让位。那一家子赶紧请王芳坐，王芳不坐，丈夫马上站起，一笑，又露出大白牙。王芳不好意思，微微一笑，接着坐下。

　　这样一来，王芳和这一家子算搭上话了。两口子问王芳也是来旅游的吗。这一问，王芳愣住了。自己哪里旅游过呀。可是今天，钟楼看了，鼓楼看了，北院门的酸菜炒米都消费了，这不就是旅游吗?王芳的脸上热辣辣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认自己也是一个旅行者。

　　他们又问王芳，今天都逛啥地方了，有啥游览计划，做攻略了没有，有什么好去处可以推荐。南方人的口音，说得又急促，像快刀切萝卜，王芳听得脑壳都有些发涨了。

　　看人家兴冲冲，王芳也不好意思说她过一会儿就回家了。王芳想了想，说她一会儿去大雁塔看喷泉，再去大唐不夜城——大唐不夜城和大雁塔是挨着的。

　　三

　　王芳以前好几次坐公交车路过大雁塔，不凑巧，都没碰上过喷泉表演。至于大唐不夜城，王芳只是听人说夜夜人多，自然应该是不错的。

　　南方人两口子一听，双手一拍，说他们也准备去那里。王芳点点头，笑着让他们好好玩玩。

　　王芳壮着胆子坐上地铁，开心又拘谨，还感觉不可思议，像是在做梦。王芳壮着胆子问人，出了地铁口，寻到大雁塔广场。她看到了大雁塔，远远立在那里，太阳白花花的。这时，音乐响起，喷泉喷涌。王芳高兴得不得了，终于如愿，再一扭头，发现之前遇到的那家人竟然就在身后。

　　一时间，王芳不知道是过了亿年还是刹那，也不知道是在红尘里还是在五行外，不知道身在何处，魂在何方了。王芳迷醉在水花和乐声里，动也动不得了。音乐停，喷泉止，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衣角和发梢上落了亮晶晶的水珠，眼里有若隐若现的虹，心里满是烁烁放光的欢愉。

　　王芳说，真好看。

　　那家人也说，真好看。

　　那家人邀约王芳一起去吃饭，此时王芳心里正兴奋，便应了。她引那家人去附近的西影路，那边饭馆多。彼此已经混熟了，王芳知道了这家人是广西北海来的，男的叫厉军，女的叫董梅，儿子叫厉子腾，上小学三年级。两口子都是小学教师，有暑假，所以带娃来西安旅游。王芳没说自己在西安做保姆，她撒谎了，说她是从新疆来西安旅游的——王芳故意把自己说得很远，越远，旅行者的说法便越让自己相信。

　　厉军和董梅没有怀疑，喊王芳“芳姐”，说陕西和新疆都是西北地区，吃啥听芳姐安排。王芳问羊肉泡馍行不行，就怕他们吃不惯。这一家子说就吃羊肉泡馍，来了西安，必须吃羊肉泡馍。

　　吃完羊肉泡馍又喝了冰峰汽水，这时天色暗下来了，街上绿化树上的各色灯笼悄然亮起，像落在人间的星辰。王芳和一家人朝大唐不夜城走去，路上，王芳收到了邹老师的微信消息，问家里是否都好，又发了张海上晚霞的照片。

　　哎呀，真美。旅游真幸福。

　　四

　　四人越走灯火越明灿。大唐不夜城到了，那是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夜色、人流、灯火、欢笑，王芳一时恍惚，不知不觉拉住了董梅的手，董梅拉住厉军的手，厉军拉住厉子腾的手。四人拉成一串就不会丢了，成了一支小队伍。

　　玩到深夜，该撤了，一家人说他们明天去兵马俑，问芳姐啥安排，言下之意是可以接着一起玩儿。王芳说，抱歉，她的旅程结束了，明天要回新疆了。

　　一家人觉得遗憾，又问王芳晚上住哪里，说他们的酒店在后宰门附近，要是顺路就一起回去。王芳说她不住酒店，住在一个亲戚家里。

　　一家人依依不舍，说交到王芳这个朋友，是他们这次旅行最大的收获。董梅又说，旅游的意义不是看山看水，而是离开自以为是的生活，在陌生处和真实的自己重逢。王芳觉得到底是老师，说得真好。

　　彼此加了微信，董梅从包里掏出一张在街上买的西安风情明信片，在上面签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送给王芳留念，还邀请王芳有空去北海看海。王芳点点头，说她有机会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芳心想，那一家子此刻正在兵马俑吧。王芳又去寻找那个朱雀路上的早市了。这次终于找到了。嘿，真是啥都有。有卖蔬菜瓜果的，有卖早点的，有掏耳朵、按摩的，有画漫画像的，有卖现折的莲蓬和荷花的……等邹老师回来，王芳打算推着邹老师来这个地方凑凑热闹。邹老师肯定爱逛这地方。

　　有一家卖油桃的摊子，挂着“现摘淳化油桃”的牌子。王芳看着亲切，称了两斤，提着准备回家，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口有一棵极大的皂角树，树影斑斓，树下是一家裁缝店和一家牛奶批发站。巷口竖着“烧火巷”的路牌。为啥叫烧火巷?不知道。巷子里跑出一只猫，又出来一个驾着鸟笼的男人。巷子里面又有什么好玩的呢?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王芳已经打算走进去瞧瞧了。西安这么大，不光有钟楼、鼓楼，还有那么多没有去过的街巷，王芳决定有空了都要去看看。去新疆，去北海，去坐大轮船，那是旅行;走进这条小巷子，也是旅行。只要是旅行，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