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在荆州吃了冬瓜鳖裙羹。鳖裙应是鳖的精华所在,古人常恨鹅不生四掌,鳖不长双裙。拿现在的话说,鳖裙那是满满的胶原蛋白。冬瓜块儿陷在浓汤里,也煮得没了棱角,一口下肚,那感觉叫人搜肠刮肚也说不上来。”
有位荆州的朋友听了,觉得这种吃法有些草率:“正宗的荆州冬瓜鳖裙羹,自北宋传下来,虽说可能带着风尘,但不至于如此不清爽……”
问他正宗的该怎么做,他说,关键是冬瓜的处理,得留着冬瓜皮,不能煮得没有棱角,软糯里保留一点清脆,这样才有回味呀。他口中的冬瓜鳖裙羹确实让人垂涎,可那次我吃的冬瓜鳖汤,至今也是念念不忘。在我看来,食物适口就好,就像臭冬瓜,有人闻之作呕,有之甘之如饴。
臭冬瓜是宁波的名产,有一阵子看才女苏青的书,她是宁波人。她说自己会吃各省的菜,但要是病了,非家乡饭菜不能安神。不过她不吃臭冬瓜,“臭乳腐臭盐冬瓜之类,嗅之令人作呕,这个鄙人只好敬谢不敏了”。和她同时期的张爱玲却“无论如何,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噔噔奔下六层楼梯,跟踪往前,在远远的一条街上找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梯上来,似乎总有点可笑”。看来口味之事,实在不好说。
冬瓜常见,孩子写作文《我的爸爸》:“我爸爸蜷在沙发上,看着像个大冬瓜。”老师给圈起来,上书一个“好”。至于怎么个好法,大约是冬瓜常见,脑中拿我一比,有点形象吧。
《广雅》中记载:“冬瓜经霜后,皮上白如粉涂,其子亦白,故名白冬瓜。”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不过,夏天摘一个冬瓜放在竹席上抱着消夏,怎么看怎么调皮。
没有一颗种子不喜欢春天,瓜苗出土时,顶着两瓣儿,像是鼓掌。一个冬瓜老熟,孕育种子大多百余颗,因此古人叫它“百子翁”。冬瓜可能是最后离开菜园的菜蔬。
不记得是谁说过,外国糖果只是傻甜,不是果木的甜。冬瓜就有一点果木的甜。但大多时候,冬瓜没有味道,天真得像一张白纸,可它能借味,能相互成全。
北魏《齐民要术》里记有“梅瓜”,就是用梅子汁腌制冬瓜。类似的还有加蜂蜜渍的。书里还提到“瓜芥菹”:“用冬瓜,切长三寸,广一寸,厚二分。芥子,少与胡芹子,合熟研,去滓,与好酢,盐之,下瓜。唯久益佳也。”看着有点臭冬瓜的意思了——如果放得够久的话。
去宁波时不敢尝,回来之后对臭冬瓜又有点向往。宁波的朋友说臭冬瓜做起来简单。一种做法是把冬瓜洗干净,不要瓜芯,将瓜肉切成大块,直接放入大缸中,用盐腌起来,有腌三个月的,也有腌半年的,只要等冬瓜变软,再把臭卤子倒进缸里就行了。还有一种做法是把冬瓜块煮熟,倒点臭卤子吃就是了。
臭卤子怎么做?朋友说了他母亲制作臭卤的法子:放苋菜梗、雪里蕻、苜蓿菜,还有生姜和盐之类的调味料,加凉白开,密封好坛子,储存一年就成了。一般,臭卤子没有一年工夫只能说臭得“肤浅”。自他记事,他家的臭卤坛子,年复一年地臭着。朋友准备给我寄点臭卤子过来,但没有寄成,快递公司到底还是不放心,这东西如果洒了,那可是臭得没远没近的了。
“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袁枚这一句几成烹饪的金科玉律。他在《随园食单》里说:“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他又说:“其中可荤可素者,蘑菇、鲜笋、冬瓜是也。”
油、盐之类的调料,炒菜原本就用,冬瓜用不着借。冬瓜跟肉借点肥甘,跟鱼借点鲜,跟酱借点咸香,或者什么也不借,只是和豆腐在一起,清是清,白是白。至于冬瓜盅,虽说冬瓜在这里更像是个容器,不过,因为各种食材的加入,冬瓜突然腰缠万贯,阔气起来。据说吃老式粤菜,差不多宾主尽欢,冬瓜盅才压轴出场。陈梦因《粤菜溯源录》记冬瓜盅源于清末十三行,富商以瓜为鼎,汇四海珍馐,却要侍者用银匙刮内壁半融了的瓜瓤。借了他味的瓜瓤,制服了尝遍四方之人的味蕾。
我曾用麦糠煨熟半个冬瓜,里头放了豆浆。等豆浆翻起细浪,下些煎得两面黄的豆腐,飘点葱花,用勺子舀了来吃,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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