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母经营工厂多年，但一直没有脱离农村生活。湖南的娭毑都不喜欢闲着，岳母也对农活兴趣极大。我和妻子结婚礼成后，带岳母见识西北的乡下，眺望绵延不绝的、光溜溜的群山，让自小看惯山明水秀的岳母感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又带她走进蔬菜大棚，解释了干旱的土地上如何能长出壮硕的蔬菜。临走前，她挖了两根半米来高的大葱，说要引种到湖南老家。但北方的大葱终究不服南方的水土，移栽以枯败告终。

　　小小挫折，对历经风浪的岳母来说不值一提。年纪大了，她的心思更多用在种菜养鸡上。和对子女的严厉不同，她养鸡充满松弛感。厂房挨着山坡，坡下有个半固定的鸡舍，用木板钉了食槽、水槽。鸡平日漫山遍野地跑，晚上，一半鸡回鸡舍过夜，另一半很“复古”，就站在树杈儿上睡——鸡栖于桀，《诗经》里的名场面。鸡蛋也是下得满坑满谷，乒乓球大小，散落在草丛中。捡回去煮熟带给同事吃，评价甚高，浓缩的就是精华，滋味是真足，堪称鸡蛋界的圣女果。

　　有次过年，岳母命我去山坡下告诉李伯，让他逮只母鸡宰了做晚餐。李伯是厂里的厨师，本乡本土的银发雇员，做人做事很有原则，一再申明他只负责烧菜，宰鸡这事杀生害命，万万不可。我转念一想，自己是才上门不久的毛脚女婿，生怕被嫌弃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遂卷起袖子，亲自下场。

　　抓鸡比预想的还有挑战性，那些野惯了的鸡，已经不认为自己是走地鸡，而是可以低空飞行的鸟，见人鬼鬼祟祟靠近，就扑棱一下子飞上树枝。一群鸡戏弄了我一个下午。后来我灵机一动，借了李伯的大扫帚，从半空中击落一只，趁其不备将其擒获。

　　抓土鸡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其实我比鸡还惊慌，不但能感受到它的挣扎，还担心被它转头啄一口。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不知不觉手上加了力气，鸡脖一歪，鸡窒息而亡，鸡血也没来得及放。做事过于用力，被岳母奚落了一通。

　　但当晚的鸡汤还是很有风味的，走地鸡筋肉强健，气血旺盛，只有燃起暴晒三天的原木，用柴火灶熬成靓汤，才能降服那山林间不羁的灵魂。

　　土鸡的故事还有后续。我家老大出生第二天，岳母星夜驰援，从湖南自驾到深圳，半夜三点出现在我面前。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青菜若干、腊鱼腊肉若干、土鸡蛋上百个，以及5只走地母鸡——全是活的，卧在阳台上，无忧无虑地啄米吃。“我吃不惯外面的菜。”她解释。

　　二

　　没过多久，岳母又瞄上了喂猪。村里每家都会喂一两头年猪，留着自家吃。但岳母决意扩大规模，以满足厂里十来口人的需求。村里有闲置的空房，距离厂子不远，她就租下来当猪舍，三面环坡，一面对着池塘，实为水墨意境的青山绿水，养膘长肉之洞天福地。

　　岳母大清早就和岳父站在青绿之间，穿着迷彩大褂剁猪草、熬猪食。岳父母都喜欢做事，但凡有事做的时候，他俩配合默契，很有美感，堪称养猪业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可一旦没事做，闲下来就会拌嘴。

　　我妈年少插队时也曾养过猪，深深为猪的智慧所折服。对此，我半信半疑，直到在湖南住了一段时间，近距离观摩岳母喂猪，才算信服。一到下午4点整，小猪们就集体“饿号”，前后不差一分钟，时间观念远超人类。我还发现，猪很爱干净，皮管子一喷水，会全部挤过来冲凉。

　　猪不戴表，是怎么知道时间的?对它们有了好奇，就会愈发对它们着迷。不知不觉中，我也拿起了岳母手里的大勺，从观察者变成了参与者，帮忙熬猪食、挑猪食，干活时充满了使命感，生怕饿坏了一窝小兄弟。待年底再去湖南，等早上醒来，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杀猪粉，湖南的冬天湿冷交加，被窝冰凉如铁，来这么一碗热食，无疑是在救命。南派杀猪菜的风格和东北风味截然不同，但一样好吃。

　　又过了几年，深圳也开始流行吃杀猪粉——错失一个垂直细分的小众餐饮市场，遗憾。

　　三

　　我曾经承诺，要写一篇名为《岳母的菜园》的文章，没人催，就拖了很久。就算岳母催又怎样?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早就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在我停滞不前时，岳母却一日千里，将厂里的边边角角都开发成菜地，一直和山坡连到了一起，种菜用的农家肥来自土猪和土鸡。系统循环顺畅，产量也跟着上来了。土菜不但自给，多余的还会投送到深圳。我家人口少，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天然维生素，就分给身边的朋友、邻居，一开始还担心卖相不佳少有人要，但后来大家尝到味儿了，都欣然接受。

　　吃不完的猪肉多做成了腊肉。一顿腊肉大餐过后，本地人化解油腻之道是饮茶，喝完一杯用茶叶、芝麻、花椒一起泡的茶，浑身畅快，也就该回城里上班去了。岳母的厂最早就是茶厂，周围种满了茶树，茶叶炒好，冲泡，饮下，比咖啡劲儿大。我曾不小心把茶渣倒进乌龟池，乌龟一改往日的安静，跳了一夜“迪斯科”。

　　岳母还把炒茶的过程拍成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看着特别原生态。虽然岳母还没有在短视频平台“起号”，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园子的基建部分由岳父主持并参与建设施工，增加了储水罐，保证独立供水，改进了厨房设备，柴火灶与燃气灶并用，窗户也扩大到恨不得落地。最大亮点在于，他们建了一个标准的室内羽毛球场。等过年再回湖南，我们吃饭时隔着窗户看坡下的土鸡散步，饭后捧着茶杯眺望远处的猪舍，歇好了再去打会儿羽毛球，晚上唱唱卡拉OK，一套流程下来，感慨涌上心头：“妈，你这就是农家乐啊!”

　　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时，他说：“我一直在无意识地为这个职位做准备。”当岳母种下第一拨儿菜时，也在无意识中为农家乐做准备了。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过年，干脆试营业。老婆连夜打电话摇人，一下子就摇来了定居瑞典的老同学——试营业就是国际单，起点很高。全家不敢大意，岳母亲自下厨，我端菜倒茶，老婆作陪。饭后岳母以一只走地活鸡相赠。客人大慌。

　　开局即“巅峰”，但岳母的农家乐暂且止步于此“巅峰”——生意是行得通的，但很多方面还需要完善。人手不够，年轻人不来，李伯年纪大了，想象他颤颤巍巍端饭跑堂的画面，就很不敬老。菜品量大管饱，但受季节影响较大，土猪土鸡等一直能接到预定订单，特别是土鸡蛋，但哪怕母鸡怎么努力，也顾不全市场的大量需要。要解决这些问题，都需要耐心和时间。这次，我决定先把《岳母的农家乐》写出来，吃腊肉，送土菜，喝野茶，不催她，慢慢等岳母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