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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草衔环 · 传情植物 · 白茅

时间:  2024-10-05   阅读:    作者:  湛蓝

  在《诗经》中,白茅出现的频率很高。如《小雅 · 白华》里“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盈盈白云,露彼菅茅”,这也是《诗经》里极其常见的一种艺术特征,以白茅起兴,表达一种哀怨之情。《召南·野有死麕》也写到白茅“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两个地方出现,不难看出有一个共同点,用它捆束花草打包东西。先秦时期,白茅是高洁的香草,以此包扎东西以示郑重和诚意。白茅是一种传情植物,古有赠白茅表达爱慕和联姻定情的习俗。不论朝野都普遍使用,跟我们当下的流行趋势一样,上行下效。

  白茅生长于平原、低山地带的山坡草地及河岸水滨等向阳处。我老家合川地处丘陵,白茅非常普遍。不过,我们老家人叫它茅根。

  年幼时,父母在房子附近锄地的时候,我跟小四常跟在父母身边。开始锄地前,父亲脱下外套,衣服里子翻过来,将衣服裹成一捆放在草坪或石滩上。母亲则把衣服摊开,让我们坐在衣服上玩儿。这种待遇,我两个外甥女均有享受过。

  话说小孩子哪会规规矩矩傻坐着,我们躺在母亲摊开的衣服上,掰着脚儿,滚来滚去。当仰躺着看向天空,光线刺激得鼻粘膜痒痒的,禁不住打几个喷嚏。我记忆最深、最惬意的场景是躺在草坪上嚼茅根。草坪、路边都生长着密密匝匝的茅根,蹲在地上,逮住茅叶一扯,茅根便顺着生长的路径启开浅表的泥土,露出一截一截白花花嫩生生的根。茅根扯出来,上面还偶有纤细的岔须,结疤处微黄。兴致好时,拿去水田边洗过,枕着父母的衣服躺在草坪上翘着小二郎腿儿咀嚼。懒时,刮一下就开嚼,甜津津的汁液从舌尖流淌到喉咙,真是美妙。那其中的野趣,是嚼甘蔗、甜高粱和包谷杆所不具备的。

  当太阳走成夕阳时,爷爷把牛从圈里牵出来放牧。跟着爷爷走过屋前的小路,牛啃着草走向坟坪。到了坟坪,就不管牛了。爷爷坐在坟头上裹好烟,划一根火柴点烟,我常常淘气地在爷爷点燃烟之前“噗”地一声吹熄燃烧的火柴。当然更多时候爷爷能轻易防着我的小把戏,他一手挡着我,另一只手点叼在嘴唇上的烟,点燃烟再把火柴故意拿给我吹,又不扫了我的兴。但爷爷也有失手的时候,划几根火柴都被我吹熄而点不着烟。爷爷点着烟,吞云吐雾,夕照把爷爷的脸和白发都染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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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吃草,咬着腾腾草一扯,舌头一卷,草就悉数进了牛嘴。牛也吃茅根叶。

  实在无聊,爷爷就给我扯茅根嚼。枕着爷爷的腿,像一头反刍的牛犊,在夕阳下的草坪上津津有味地嚼茅根。物质贫乏的年月,朴素的味觉中横生的妙趣,现在回味起来,难以言宣。那是大自然馈赠给乡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的礼物。

  我们的童年,生活清贫。大抵是饥饿法则所致,食物有限,反而能咀嚼出食物所有的滋味来。吃大餐的时候,除了感觉吃撑,往往很难获得某一种食物带来的深度的快感。所以,我不喜欢满桌子大鱼大肉的餐,倒很耽溺分餐制和三两人浅酌慢食,充分享受食物给舌尖带来的美妙体验。

  现在生活条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孩子被父母保护得极好,已鲜少有机会去感受野地里扯茅根的乐趣,更别说扯了茅根直接嚼。好在广式凉茶店里还能喝到茅根竹蔗水,虽然加了甘蔗汁,但仍能用舌尖去亲近《诗经》中高洁香草——茅根的清甜可口。

  白茅又叫丝茅,因其叶似矛而得名。花穗有点像缩小版的芦花,白色或灰紫。我在想,是否因与蒹葭共有其柔质之态,白茅也同样用来指代女性的柔美。

  《卫风·硕人》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荑,指茅根的嫩芽,后多用来代指女子的手,柔美嫩白。我记得有一次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手的照片,横峰风雅才女心静留言说:“手如柔荑!”

  《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蒹葭,营造了一种秋水伊人的绝美意境,表达爱而不得的惆怅和苦闷的思慕之情。兼有《小雅·白华》中“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的惆怅与《卫风·硕人》中女子的柔美。这两种植物在《诗经》中反复出现,指代的事物和寄寓的感情也类同。

  除此之外,白茅还给予了人类无尽温柔的庇护。从“茅屋”一词可窥全豹。过去,没有高质量的建筑材料,白茅苫盖屋顶不仅庇佑贫民免遭风吹雨打的侵袭,也曾庇护了诗圣。诗圣流离蜀中,在草堂盖起茅屋,写出了名冠天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流离失所的苍生祈愿和对自己处境的哀叹: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人所处阶层不同,对同一个事物的感受也迥异。茅屋在王安石(数家茅屋闲临水。单衫短帽垂杨里)和陆放翁(不如茅屋底,睡到日高时)笔下是无尽的闲适与温柔;“茅屋风清槐影高,白头并坐讲离骚”,在唐寅的眼里又不胜清奇高古。茅屋年年破,春风岁岁来,正是白茅的顽固,给予人间源源不断的补给。它不仅是传情植物,还是有情植物。

  昔日香草,如今沦为蔓草在野,寻常至无人问津。它枯荣随缘又生生不息,宠辱不惊跋涉数千年,绵延至今,皆因其扩展能力极强。白茅种子随风传播,其根风干后,埋入土壤仍然成活,是一种顽固型杂草,铲除极费功夫。但不知除草剂的大量使用,会不会导致白茅物种灭绝?

  年少时倒是亲眼目睹过野火烧不尽的实景。秋天,坟头上满是枯黄的蒿草、芭茅和白茅。因老家有习俗,坟头上的荒草再怎么疯长,没到清明节也是不能动土的。所以,年长的老人就点一把火烧了它们。烧过茅草的坟头,留下黑黢黢的灰烬,一场雨下过后,便发现许许多多清新的茅根匍匐在灰烬中,白茅又浴火重生。那场景,若废墟中发现新的生命迹象,旺盛的生命力令人分外振奋,也就随了它生长。

  若一次枯荣算一世,数千载寒暑,让人想到不死鸟,早已记不得它经历了几生几世。

  由此,白茅又是一种长情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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