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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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火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苏二花

  1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染白了整个龙泉,雪不算大,却把原本的凸凹抹平。龙泉就此庄重起来,在删繁就简的黑白两色之间敛神聚气收刀检卦,入了定。

  雪赛铁。

  腊月二十,我开着车,拉着大哥,行程三百六十里,奔赴龙泉,奔赴父亲。一路无语。因为无语,一路的丘陵沟壑就异常绵延。我不喜欢龙泉,从来不。就是因为这绵延不绝和这没完没了。方寸的后视镜里,大哥神色漠然,眼睛看着车窗外,他是要把一路的山草树木都要尽收到眼里。似乎是这样的。但我,和他都知道,他的两只眼是空的,所有他看在眼里的,都不过是路过他的眼里罢了。

  我也不喜欢大哥。心中一阵恶嫌,我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如孤舟,荡在山峦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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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迅疾而慌张的风,来不及敲打车窗就被刺穿。北方冬天的风,是强盗般的不容分说,像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从来不讲道理。劲风过处,公路被扫荡得干净,居然有一尘不染的意思。我再次从后视镜里看大哥,大哥还是一脸漠然。这让我猜不透他的心。嗯,这是个由来已久的事。可是,我却那么真切地看到过他的胃。他的胃被整个地切除下来,放在手术盘上,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溃烂狸猫,上面充斥悲恸。

  此刻,没有了胃的大哥,神色漠然,任凭一路的丘陵沟壑山水草木和村庄街道从他眼里路过。他自己不知道他已经没有了胃,他更不知道此刻有无数个癌细胞正在他的身体里嚣叫奔突。他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不告诉他。我们不但不告诉他,我们还编织出各种谎言来欺骗他,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似的。你看,我们就是这么爱他。

  爱他,前尘往事就浮在眼前,多年前有个炽热的中午,太阳正当头顶,生在院里的火炉上,一壶水滚了,直着脖子尖声锐叫,突突冒着白汽。午睡起来的大哥睡眼惺忪,一脸浮着正因为睡了才更加彰显的疲倦。他看了一眼炉上滚着的壶,却奔向了厕所。他出来后提着裤子,脚迈着八字步,那是我们家族的标识。他一手提裤,一手提起炉上的水壶。水壶一经提起就停止了锐叫,像被拯救一般。白炽的太阳下,袅袅蒸腾的热浪曲扭了房屋、西红柿架和台阶上一盆体积硕大的柳月桃。

  一只黄狗蓦地从车前蹿过,倏忽如鬼。我猛然一个急刹车。车轮胎剐过地面,如同玻璃片剐过铁锅底,我的脑袋和身体随之分崩离析。却在瞬间又聚拢回来,由一个个米粒般细碎的麻点汇集凝聚,我又成了我。好在寒冷之下,路上空无一人。去死!我摇下车窗冲那黄狗破口大骂。那黄狗满眼惊惧,紧紧夹着尾巴弓腰逃遁。

  车横在路上,冷风灌满一车。我因为过分紧张眼里溢满了泪。与此同时,我腹痛如绞。牙齿紧紧咬着嘴里的肉,汗沁了一身。手捂着肚,我问自己,这样可以吗?如果真的可以,也算。猛地想起了大哥,急忙回头去看。他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急刹车甩得不轻,可他一旦重新坐稳,立刻就显示出一派处变不惊来。这也是我们家族的标识,即使面临生死也不会泄漏半点戚戚然。正如当我得知他被检查出了胃癌,给他打过去电话时,他在电话里高亢明丽充满阳光的声音。他是故意的。这正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他在掩饰什么?是巨大的恐慌还是巨大的虚伪?

  腹如刀绞。

  我掩饰着,不让我的疼显露出来。我无非也是我家族里的人,我的血也照样不能流出其他的颜色。我也不会让大哥看出我的肚里,多出来一个如何不为人知的暗伤。

  车顺过来,再次起步。一脚油门下去,龙泉遥遥在望。很悲催,三百六十里路只在转瞬,而我逃离它,却用了二十年时间。我生在龙泉,但龙泉却被连绵不绝的丘陵沟壑深深湮没着。我不喜欢龙泉,攒足力气用了二十年时间才算逃离,又用了十年的时间企图把它彻底忘却。我是有足够的决绝,却想不到我还是回来了,拉着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大哥,也拉着我如刀绞般的腹痛。行至山穷水尽,除了投奔龙泉投奔我们的老父亲,我们都想不出其他的去处。

  但我也不喜欢父亲。他有着太过分的沉默。他少言语,不苟言笑,他严肃、凝重,如彤云背后伫立千年的山,浓重艰涩无法洇湿化开,可他明明是一个父亲。天底下有江流宛转绕芳甸的父亲,也有霜重鼓寒声不起的父亲,我的父亲偏偏就是后者,这也是我一切不许纤尘落画堂的起因。

  兜兜转转,车终于还是怯生生临近了家门。隔着车窗,眼睁睁看着离别十年的家门在一个拐弯后跳出来,我刀绞般的腹痛一下好了。居然,好了。眼泪一下蒙住了我的眼,后视镜里的大哥,脸颊处有咬紧牙根的凸起。车停住,父亲从里面迎出来。那么,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这样的问题。

  家还是原来的家,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可三天后我发现,家不是原来的家,父亲也不是原来的父亲。这三天里,父亲做的饭多以稀软的面食为主,小米饭也熬得很稠,这和一贯里我所认识的父亲不同,难道,他知道了什么?比起不想让大哥知道他的病情,我其实更不想让父亲知道,因为这不是个好消息。成年后的儿女生出大病来,就是对父母最大的不孝。父亲虽然沉默,但他无罪。

  对于大手术后的大哥来说,稀软的面食和黏稠的小米粥是最合适不过的,更为可怕的是,对我来说,也再合适不过,我吃了这样的饭后,肠胃舒服下来,再不似以前那样翻江倒海地呕吐了。之前我一直怀疑大哥坚持要回龙泉老家的正确性,现在,这个怀疑正逐步消减下去。毕竟,大哥也只是有病,并无罪。

  早起的父亲揪下一页日历牌后说,今天是二十三,距离那一天快了,快了。

  我知道父亲说的快了指的是什么,大哥也知道,我们兄妹俩近乎同时微微舒展了脸。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再次说快了,快了。要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就还是原来的父亲,和儿时记忆里的一样,都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开始忙碌起来,直到那一天真正到来。

  早饭后,若按以往,我是说,若按我和大哥儿时的记忆,父亲要去村里看井。可父亲在出门的时候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我一个箭步过去,一只手狠狠地托在父亲腋下。父亲回看我一眼,眼里划过一丝老迈的张皇。这,不在记忆里。却狠狠地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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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我就不得不跟着父亲一起去看井了。父亲在前,我跟随其后,走着走着,我就哽了喉咙。陌生里的熟悉和熟悉里的陌生,都是粗粝,不用有风,直接就能进入眼睛里磨搓。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村里就得空出一口井来专用,为的是不让到了那一天所用的供品供具和法器沾染了荤腥。在一口古井边,父亲拂了拂井边饮牲口的石槽臼,深深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去的时候很疲惫,以一个标准的老年人姿态。这很不好。我这是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呢,我何尝知道父亲已经老迈至此?我离开龙泉的时候,父亲可不是这样的。

  女女,你和我说说,你大哥他,得的是什么病?不问是不是有病,却直接问的是什么病。这是一把薄而快的单刀,省略了一切多余的招式,直抵命门。

  蓦地起了一个旋风,卷了井边的一些枯木败叶和尘土盘旋直立起来,制造了一场微小规模的飞沙走石。风沙里,我在这边,父亲在那边。我由衷地发现,父亲就是父亲,即使老了,也还是一座山,一座嵯峨的山。面对这样一座山,我原本设计好了并预习过不下百次的谎言,顷刻间失去了可靠的支点从而变得支离破碎。

  风过后,我陡然看住了父亲黑沉的眼。我瞬间崩塌,把大哥被割下去的胃和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合盘端给父亲。由于战栗,我在诉说的过程里身体里每一寸筋骨都是独立的,每一个感官都是在身体之外张望着的,我抖如筛糠,泪如泉涌。我三十五年来建立起来的每一份有关做人的常识和规模,都被筛下去和在泪里。可我却又在战栗中重建,我身体的每一寸筋骨都在独立后重新组合,每一个感官都在张望之后找到了比原来更恰当的位置回归。并且,三十五年来,所有留在命运里的关节都有了被打通的可能,原来的死结也惊雷过后的蛰虫一样,有了活络起来的可能。

  2

  父亲长时间地不说话。

  入冬后下过的那场雪,已经消化。是的,它是消化了,而不是被凛冽的寒风带走。龙泉的雪历来是这样,它只要落在龙泉它就是龙泉的,谁也带不走它。这在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佐证,比方潜伏在山阴下偷偷涨了的冻泉,比方眼窝一样积雪的土坑却干燥了凸起的边缘,比方虬枝老树湿滑了的后背,比方我父亲脸上比龙泉还要多的沟壑。

  我把该筛下去的都筛下去了,我就轻松了。我轻松了,却发现我是喜欢龙泉的。

  沉默之后的父亲问,你大嫂和两个孩子也都知道?我点点头说,现在只有大哥一个人不知道了,我们只对他说,手术只是切除了贲门,并且化疗效果相当好,病情已经稳定。

  嗯。之后父亲又不说话了。

  龙泉的冬天跟别处不一样,这是因为龙泉有跟别处不一样的太阳。这太阳有有史以来的陈旧与老迈,但也有亘古不变的厚道与质朴,只要你有足够亲近它的心,它就老奶奶的棉被一样捂着你,暖着你,宠着你。我和父亲对面而坐,后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我的战栗在这暖烘烘里得到平复。沉默之后,父亲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震惊。他说,你大哥有权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不该隐瞒。我却突然想到,为什么是我的后背被太阳晒到?父亲那么不经意地拂去石臼上的尘土,深深地坐下去,就已经把我和他的对面而坐设计好了,他就是要我能被太阳晒暖。

  来,女女,你扶我一把。

  我放在父亲腋下的手是狠的,出乎意料,父亲的身体并不沉重,那站起身来的力道只凭借了我手上力气的万分之一,其他都来自父亲站起的物理动作。你看,我家族的标识又来了,即使面临生死也不会戚戚然。唯一不同的是,父亲没有一点故意。嗯,凝重艰涩如我父,纵其一生都不会有故意,有的,只能是只能这样了。

  回到家,我和父亲都该干啥干啥,倒是大哥不那么安定,他躲避着眼,却一眼一眼看父亲,一眼一眼看我,希冀在我们的脸上或眼里找到他狐疑的根据。他知道我们出去这一趟一定是说了些什么的。我很幸运,因为我已经卸下。我万分同情大哥,他还没有卸下。他没有卸下,是因为他正卡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里。我开始考虑父亲的那句话,大哥有权利知道他的真实病情,我们不该对他隐瞒,他只是病了,可我们却断定他的智商下降了,我们认为我们编织的有关万寿无疆的谎言,他一定都相信了的。可我们真正想要欺骗的到底是谁?我们把他吊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中,就是不给他一个落在实处的真话,而这一切,源自我们爱他。

  中午饭吃得要早一些,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已经是那一天来临的倒计时开始了,父亲的事还很多,家里也会陆陆续续来很多人。我包了饺子,父亲炖了羊肉。炉子上,翻腾在砂锅里的羊肉鲜味左冲右突后豁然厮杀出了锅盖,填满了屋子,也蒙厚了玻璃。灶火处,一膛柴火燃烧正烈。大铁锅里,一大扇白胖的饺子噼里啪啦跳进水里,我学着记忆里母亲的样子,用笊篱轻轻推动锅里的饺子。我和大哥都一样,此次回龙泉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儿时的记忆再重新演绎一遍。

  果然,饭后不一会儿计宽大爷就来家了,进门后,看到大哥吃了一惊。父亲一把拉住计宽大爷笑说老货,你可来得再迟些。计宽大爷也一笑说,老货,你想好了没,到那一天你是画金刚狱还是心经狱。父亲和计宽大爷这样的对话,我活了三十五年就听了三十五年,跟约定好了的一样。假如,我和大哥这次回来,没有如期听到这对话,那我们就不算真正回来,或者说回来的不完整。

  那6组64名纠首,能保证那一天都到位吧,父亲问。计宽大爷说,你就多余问,这世袭的纠首代代相传,怎么会不保证?父亲点点头又问,用来蒸供品和溜阵圈的白面和麸皮小麦,也都有着落了吧?计宽大爷回答,你就多余一问,连用来做肥料的麻糁都是便宜的。转九曲的杆子呢?父亲又问。计宽大爷一瘪嘴,说杆子还是由你这老货自己去弄,因为谁也伺候不下你去。

  晚间,有两千人口的龙泉,前前后后响起了鞭炮声。只要是在龙泉长大的人,都知道这鞭炮声意味着什么。那一天快来了,真的快来了,炮都响起了呢。从这一天开始,龙泉就不会再断了炮声,这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爸,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砍秸秆。临睡的时候,大哥对父亲说。大哥在说这话的时候,恢复了年少时的急切和莫名兴奋,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大几的中年人。这我就猜不透他了,我无法确定他是故意的还是天然的,我只能揣度,他在手术后执意要回龙泉,或许为的就是这样一个恢复。

  我,大哥,父亲,我们又睡在一条炕上,一如小时候那样,只是,这炕上少了母亲。母亲去世也有十年了吧,时间之快,直教人猝不及防。龙泉的夜真安静啊,适合把想象培养成孙悟空。在儿时,我躺在这样的夜里,却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遨游着。现在,我躺在这样的夜里,我就是躺在炕上,这炕上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大哥,太过静谧的夜摒绝的一切杂音,使得心脏隆隆跳动的声音清晰无比。这声音是春江上涨了的大潮,是群山颠定猛炸开的奔雷,是春天枝芽怒发的哔啵,是血浆在身体里生生不息的流淌。下意识地,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来逃离龙泉,又试图用十年的时间来忘记龙泉,我可没想到,遇到事之后第一个能想起的,却还是龙泉。

  是的,我出事了,这事伤害了我,摧毁了我,压垮了我,我正摇摇欲坠,面临崩塌。

  哦……是大哥,他是什么地方又疼了。回龙泉这几天,他一直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疼痛显露得太过明了。可他真的很疼,无论他愿不愿意显露,他的疼都是显而易见。哦……大哥疼痛的声音与静的夜格格不入,唱出来的反调一样。可不到实在不能忍受,他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父亲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这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睡着。我的想象力无论如何强大,也无法想象一个沉默中的父亲,此刻有着怎样的心情。

  天黑是因为哪疼了吗?天黑,真的是因为哪疼了吗?

  3

  那一天在过了年之后,可为那一天做准备往往是在年前。父亲是那一天的外滩纠首,负责在那一天布好黄河九曲阵,布置这个阵需要大量的秸秆,而父亲又是个那么认真的人,他要求每一根用做九曲阵的秸秆都得结实光滑。每年都是在这几天,父亲都要亲自到地里挑选他满意的秆子。其实早有人提议用竹竿或铁杆,那样既结实又一劳永逸,用不着每年都辛苦砍秸秆,咱龙泉又不是买不起这些东西。

  确实,有两千人口的龙泉和当下普遍凋零荒芜的农村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有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但龙泉还是基本保持住了一个农村该有的兴旺。这是因为龙泉有两个规模不小的企业,一个是煤矿,一个是煤气化公司,这两个企业都有上千的职工,而且这些职工还都是外来的、有文凭的职工。有了这两个企业,有了这些有文凭的外来人,龙泉就是一盘活水。龙泉是活的,龙泉人看上去就安逸饱满,村里就满满的全是生气,一些传统的节日项目就能在龙泉红火而热闹地继续。

  没去省城之前,大哥在龙泉开一间五金门市部。我大哥脑子活络,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和一张油亮生动的大圆脸,他是太聪明了,所以脸上呈现出了忠厚相,打猛了看和赵忠祥有七八分相似。一间货卖堆山的五金门市部,被大哥经营得有声有色,二十年前龙泉人就说大哥做买卖挣下好钱了,可龙泉人也都看到了大哥是如何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后来,大哥又去省城图谋了更大的发展。走南闯北的大哥,把他的五金生意越做越好,挣下一个富足的家业。

  但无论大哥多聪明,他的财富都是靠起早摸黑辛苦打拼和省吃俭用积累下来的,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和辛苦面前,聪明不过是擦在干裂手掌上的凡士林。也无论大哥多有钱,他的吃穿也都没有超越出他与生俱来的本分和质朴。这样的一个大哥,在今年开春后,却开始没完没了地跑肚了。他跑肚了却只肯每天吃几粒氟哌酸,他是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身体了,也太把钱当成钱了,他可没想过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命也经不起命运的罡风。

  在检查确定为胃癌之后,他在北京的街头呆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在酷暑下买一块钱一颗的处理西瓜。吃完西瓜后他决定回省城接受化疗,因为可以省一半的钱。化疗过后,大哥原本油亮的圆脸急速萎谢衰败下来,他这才开始真正面对自己的身体。夏天的时候他依然信心饱满,坚信化疗可以根治他的病。后来他又坚信手术一定能根治他的病。我不觉得一个把胃放在手术盘上的人,还能活得怎样长久。手术和化疗,无非是多受一些苦痛,多受一些磨难,有这些时间、金钱和精力,放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放在医院?哪怕你是放在一颗价格昂贵但品相和品质都极好的西瓜上呢。既然面对生死而不戚戚然,你又何必坚持要做一台无望的手术呢?还信心那么大?我不喜欢我的大哥。

  把胃留在省城后,大哥被我拉回龙泉。我不得不承认人生真的就是个圆圈,终点和起点相接。就像现在,大哥和父亲一起在地里砍秸秆的这个情景,无非就是N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再现。

  我站在高高的崖上,看着冬日田野里砍着秸秆的父亲和大哥。他们显然是在谈论着一些什么,我明白,那是父亲在给大哥卸下,有关他的真实病情,有关他留在省城的胃,有关他现在的状况。这个卸下,只能是父亲来帮他完成,只能是。

  站在高高的崖头,我回头俯瞰龙泉。那些疏密有致的房屋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还有建在不远处煤气化公司的白楼和煤矿铺陈出来的铁轨,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龙泉一样。假如我真的没离开过龙泉,那我就是龙泉一个最朴实的妇女,找一个不富不帅的丈夫,过一份不咸不淡的日子,春华秋实岁月静好。可我偏偏就离开了龙泉,所以才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和羞辱。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再一次拿定主意。从离开龙泉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无法享受一个最朴实妇女的幸福了,当年急于跳出龙泉,我就是跳出了原本属于我的岁月静好。

  现在,我站在崖头,也是急于一跳。我给自己下决心,跳吧,成败在此一跳。

  起。跳。我轰隆隆车轴一样滚跌下崖头。

  蓝的天和黄的土地快速交换,我瞬间是飞翔天际的黄鹂瞬间又是吃着黄土的蚯蚓,就像我的人生际遇一样,瞬间是美食华服瞬间是被暴打街头。不但人生是一个圈,其实蓝天和黄土地也是一个圈,你飞上蓝天就终有跌落的那一天,你湮在土里就一定会向往蓝天,人在其间翻滚成云成泥都在所难免。但无论是云还是泥,我都认了。从离开龙泉那一天起,我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我的心意是,即使吃了泥我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泥人,也有随时都能一跃而起再次飞上蓝天的泥人,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嘭。我裹挟了一路风尘,跌落崖下。

  父亲和大哥急匆匆向我跑来。在闭上眼之前,我笑了,我自己不输,就没人能赢我。父亲抱起我,猛烈地摇晃我,女女,你这是怎么了,女女。父亲的手还如儿时记忆里的一般大,他的手托住我的腰时,我还是能感到热量和力量的巨大存在。只是这手怎么是颤抖着的?父亲果然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父亲背起我,一步一步往家走。其实,我已经醒了,但我就是不肯把眼睁开。我想就这么,让父亲背着我。父亲虽已老迈,但他的脊背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硬,和小时候他背着我时一模一样。

  4

  富明哥来了,他是龙泉的火房纠首,负责那一天焰火的采购和制作加工,到了那一天,他还得负责响铁炮、搭建彩门和制作花灯,是那一天最忙的纠首了。

  我大哥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好像他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其实,真正见不得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因为大哥不想见人,父亲和富明哥一起,去了计宽大爷家,计宽大爷是钱粮纠首,负责那一天的钱粮财物,也负责招待响工、和尚和外来的宾客,是那一天的大管家。在计宽大爷家里,还有其他纠首也在等着商量事。

  大哥说他要出去一下,并且坚决不允许我相陪,要我留下来扫房子。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帮大哥卸下的,大哥少了因为狐疑而产生的神色不定,却多了死期将至的黯然萎靡。这让我又开始怀疑把真实情况告诉他的正确性,事关生死,谁又能真正做到淡定自若?毕竟,除死无大事。

  大哥需要一个人想清楚一些问题。

  擦干净玻璃上积年的油渍和灰尘,再扯下旧年的窗户纸,换上白生生的新麻纸,整个屋子都为之一亮。如果人也能这样适时地擦去和扯下就好了。

  我是跳下了崖头,但我的愿望没有达成。

  龙泉长大的孩子,都有泥人一般的质地,可以遇水受损,可以断臂残肢,但要想真的毁灭那是难上加难。因为泥人的质地和泥土的质地是同一种质地,你可以把不是泥土的东西毁灭成泥,但却无法把泥再次毁灭成泥。我没想到我的腹部会如此坚实,是因为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有着龙泉血脉的胎儿吗?无论我是受到万吨级惊吓还是被暴打街头,哪怕是从那么高的崖头跳下,都能坚如磐石。

  那么,我可以试着把这个胎儿留下?可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凭什么给自己保留一个耻辱的见证?那么,我是还要继续去跳崖?继续把车油门一脚踩到底?

  把一只昂首阔步的大红公鸡剪纸贴在白窗纸上,就如同把一块石子投入镜面般的河里。

  我会剪纸,是母亲教给我的。小时候,母亲就坐在炕上的这个地方教我剪纸。摊一炕的红纸,放一个竹篾的小笸箩,拿一把尖翼的小妙剪,削一支只剩寸余的铅笔头。我有孙悟空般的想象,母亲有飞铰茂画的技艺,灶膛里有一簇不灭的火苗,玻璃上有结霜的冰花。我说妈你能剪一个飞在蓝天的黄鹂鸟不?啥是个黄鹂鸟哎?母亲一边问一边裁一方红纸,三剪两剪,给我剪一个振翅欲飞的小小鸟,正是我想象中的黄鹂鸟呢。我说妈,你能给我剪个十二生肖不?母亲的剪刀下就走出了牛羊猪马狗。我还要故意刁难母亲,用寸余的铅笔头在纸的背面画一个天马行空,要母亲给我剪出来。等真的剪出来了,我和母亲就都笑了。

  做一个母亲,该不是个太困难的事吧。这样一想,我就不由自主抚摸一下我的肚子,如果这不是一个耻辱的见证,我可以考虑把它保留下来。这时候,一个人进来了。

  是他!

  这太突然了。他来了,带进了外面清冽的空气,也吹散了我坐在炕上的母亲。我一个寒战。

  女女,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女女!我被他一把抱住,紧紧箍在怀里。

  很多时候我愿意我是一汪水,可我却只能是一块铁。等他终于把我松开时,我一刻的犹豫都没有,扬手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真的,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这样的问题。

  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屋里安静下来。擦干净的一孔玻璃处,透进来一方阳光,无数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欢舞。扑通,他跪下了。没人知道我回了龙泉,我没告诉任何人。那一场足够大的羞辱让我无面目再见任何人,我必须从所有熟人面前消失掉,因为我无法从所有知道我的人那里捡拾回我的尊严。我恨不得我就是一粒冬天里的雪,在时间里被消化吸收,我以为我能做到,可这个时候,他却来了。

  女女,你跟我回去。他说。我冷冷地看着他,龙泉才是我的家,我还要回哪去?女女,他恳求我,毕竟我们有八年的感情,你就跟我回去吧。

  八年啊。

  我不想说什么了。

  有时候我还真想说点什么,但那得是对生活抱有多大热切期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已经没那资格了。

  我有足够强的想象力,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被暴打街头。他的妻子带领了一队人马在街头拦截了我,指着我大骂说我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我有很多大道理要对他妻子说,其中最大一条就是无爱婚姻才最不道德。你看,我就是这么的欠揍。那是一场杀戮,我就是被围猎的兔子,任凭我如何想要逃脱,都会被疯狗一样的人围追堵截然后把我撕咬得鲜血淋漓。在省城的大街上,在这个我攒足了力气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来到的省城大街上,我被人扒光了衣服。我,被人扒光了衣服。

  没有任何遮羞的东西。有多少只脚踢我,有多少只拳打我,有多少唾沫啐到我脸上,有多少污言秽语钻到我耳朵里,有多少围观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有多耻辱。我有孙悟空一样的想象力,可就算穷尽一生我都没想到过,我还会有这么一天。这不算什么,真的,没什么。但是呢,当我从耻辱中昂起头,当我从血肉横飞中站起身,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不远处以一个标准的观众姿态,目睹着这一切。呵,呵呵,呵呵呵呵。

  没什么,这没什么。我是谁?我是从龙泉走出来的人,在这个繁花似锦人稠如蚁的省城,我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必须做到没什么,不然呢,想让我连活下的理由都找不到吗?然而我的想象力再次显示出极度匮乏的无言以对,我没想到我被暴打街头的场景被拍了视频,这视频被放到各大网站以及一切随手就能打开的任何一部手机里。接着我就被人肉了,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我的母校,我的单位,一切都昭然若揭。我,再一次被扒光,没有任何遮羞。

  这就是我攒足了力气用了二十年时间才来到的省城,这就是我驾着筋斗云飞越十万八千里才能想象的省城。我是没法再上班,也没法再见任何人了,辛苦打拼十多年,那些建立起来的人脉、位置、友谊、空间、美食华服、鬓香魅影,都在顷刻间毁灭。这还不算完,最可恨是在伤势检验的报告上,出现了怀孕二字。

  我好像是病了一场来着,连续好几天的水米不打牙,连续好几天的下不了地,这时候他可没来。小时候,我每病一场,就长大一些,我母亲说,你这是在变狗狗哩,变着变着,我的女女就长大了。我要是从来没离开过龙泉就好了。

  你给我跪着干什么?

  他跪着,抬起眼,无辜又堪怜,他说女女呀,我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起你。他又说,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离婚。

  这话他说了八年,我质疑了八年,但这次我信,不然他也不会赶赴三百六十里来龙泉。他是有了足够的诚意和决心了,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女女,你要相信我,我会给你名分给你一个家。他小心地看看我,嗫嚅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

  什么?孩子?

  我的厉声和变色吓着了他,他抬着眼看我,无辜又堪怜。

  孩子!也就是说,他赶赴三百六十里来龙泉,是因为他知道我肚里有他的孩子?而这,是他多年的心愿。假如,没有这个孩子呢?

  我仰天长笑。现实就是如此吗?从来就是如此超越想象的离奇吗?

  女女,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坏,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

  我现在就去医院,我要打掉这个孩子,就现在!我暴跳如雷。和想象背道而驰的现实是吧,我给你现实。我愤然一脚踢开门,却看见,我的父亲,就站在门外。

  我一头白发的老父亲啊。

  5

  腊月二十六,我学着母亲曾经的样子,蒸出了一锅莲花瓣的枣馍。父亲对我蒸的枣馍很满意,说很有些母亲在世时的模样。在龙泉,只有最隆重的那一天才会用到莲花瓣的枣馍,这莲花瓣的枣馍是要用来安神上供的。那一天在正月初九,是龙泉一年一度的禳瘟会。

  从我记忆开始,禳瘟会就是龙泉一年中最热闹最隆重的一天,比过大年除夕。我父亲是禳瘟会的外滩纠首,或者更准确说,我们家就是龙泉世袭的外滩纠首,负责九曲黄河阵的场地布置和指挥转九曲的各项事宜,包括画地狱图。在龙泉,除了僧人纠首,其他6组64名的钱粮纠首、经堂纠首、火房纠首、炮纠首、行道纠首、外滩纠首都是世袭的。最主要是,我父亲现在是龙泉唯一一个会画地狱图的人。

  这一天, 大哥睡倒了,他在这一天没能起来。父亲把实情告诉了他,他失去了想象力的支撑,垮了。今天,父亲给大哥炖了一锅山蘑枸杞汤。龙泉的山蘑很有名也很珍贵,几乎可以用千金难求来形容了,但在父亲这里,只要我和大哥肯回龙泉,就一定能吃到父亲为我们准备的山蘑。

  山蘑里有我们儿时的记忆,这大概是大哥喝山蘑汤时落下眼泪的原因吧。我用小勺一点一点把山蘑汤喂进大哥嘴里。父亲长时间望着窗外,灶膛里,油松柴发出噼啪的声音。良久后,父亲对大哥说,把春兰和孩子们都叫回来吧,你没理由躲着他们。大哥思忖之后,终于点了头。

  从清晨开始,天就阴郁着,云也逐渐浓黑起来,像一个婴儿正酝酿一场啼哭。

  自来水管里没水了,大概又是什么地方的管道冻裂了。父亲决定去泉眼打水。路远,我不放心父亲,就跟去了。龙泉所以叫龙泉,就是因为村里有一眼活泉,这泉水在夏天是透心沁凉,在冬天却冒着热气。小时候,这泉水流淌足够浇灌龙泉的全部水地,也足够汇集成一汪碧池,我们龙泉人就靠这泉眼喝水、洗刷,以及衍生出足够多的欢天喜地和愁肠百结。后来,龙泉的水断了,再后来,也就有了自来水。

  父亲说是要来泉眼寻水,但寻到寻不到还不一定呢。

  在路上,我忍不住还是说了,我说爸,你觉得把实情告诉大哥,这个做法对吗?父亲说,对不对我不知道,但你大哥,要对死有个准备。

  我无语。

  龙泉的冬天一旦阴郁下来,旷野里就到处都是刀子,山陵是,沟壑是,崖头是,荆棘是,尤其空气是,带着刀一样的凌厉。风打塌了我的衣服,直往我肉皮上割,我一个激灵,赶紧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冷啊。脚被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碰了,疼。连路边的一块石头也是刀。父亲说,每个人,到最后都是一个死,不然这世界放不下这么多人。

  可他是你儿子。

  父亲停下脚,回头看我,不论他是谁的儿,到最后都只能是这样。父亲说。

  最怕的就是父亲看我。我就知道,我是躲不开的。但父亲在大哥这个事情上有着如此的坦然和镇定,是我没想过的。父亲又说,把实情告诉你大哥,就是想叫他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起来。

  隐约中有一股风,自东南来,没有卷地,而是直上云霄。云空好像被抖落了一下,豁然开了。父亲抬头看看天说,这是要下雪了。然后,他看向了我。他说女女,你是肚里有了孩子吗?

  爸。我哀求。

  你不想要这孩子?

  爸。我要哭出来了。

  所以你就去跳崖头?

  爸。我躲得开眼,但我躲不开脸。

  女女,你可知道不生不死不死不生的道理?天道是个轮回,那还能生的不想生死的不想死了?

  可我是你女儿。我冲父亲吼。我还没结婚,我还没做过新娘,我还有很多事没有想通,我还要去战斗,凭什么要我生?我又不是送子娘娘。

  谁又必须得是呢?

  一颗雪粒落在我脸上,真让父亲说对了,是要下雪了。这雪先还是一粒一粒打着漩儿地飘,只在一个沉默之后,雪粒就连成了片,纷纷扬扬。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是他走的时候留给你的。我接过纸包打开来看,里面是个银行卡,纸上写着卡的密码和数额。雪落下来,给卡镀了一层霜白。

  这是一场大雪,真的大雪,比刚入冬时的那一场大多了,连片大雪从中午开始一直没有停歇。这次,龙泉真的平了,连黑白也没了,只剩下了白,苍茫茫地。

  夜里,大嫂带着两个女儿,冒雪赶了三百六十里路回到龙泉。

  6

  为了正月初九的禳瘟会,龙泉人从初五就开始斋戒,饭桌上没有了荤腥只剩下了素净。在这一天,扫地纠首就开始集合村民清扫街道了。一直在消化雪的龙泉,清冽,湿润,瓦垄已经开始消瘦,猫头下的滴水往往挂一颗冻珠,欲滴不滴。每一户龙泉人家的门头,都悬挂起五彩的吊子。吊子上,有写五谷丰登的,有写六畜兴旺的,有写人口平安的,有写风调雨顺的。这些字也有蚕头燕尾的,也有颜筋柳骨的,也有笨拙到四海八荒的,也有胡乱画像开个玩笑似的。但无论是什么,都一点不影响五彩吊子把龙泉装扮得妖娆起来,这妖娆风风光光的、坦坦荡荡的,倒把人一个个衬得越发老实巴交。

  我带领着大哥的两个女儿配合着扫地纠首,把自家门前打扫干净。大哥的俩女儿也都是大学生了,但回龙泉这几天自始至终连个姑姑都不肯叫我。嗯,这很我们家族。

  已经有自来水了,但父亲和我都还要坚持去打龙泉水。我们都没想到,泉眼里竟然还有水。吃过龙泉水,自来水就不叫水了,更何况一直都有传说,说龙泉水能治百病。

  过了个年,大哥的精神反而好起来,脸色看上去也没那么灰败了。他终于还是卸下了。他的好精神,源自他对活着时每一分和每一秒的珍惜,源自他在活着时每一寸思考之后的大彻大悟,源自他感受到了活着时每一缕时光的美好与美妙,虽然他疼痛的间歇时间越来越短了。他现在不怕见人了,村里人也就能来我家了,那些看着大哥长大的父辈们,那些大哥小时候的玩伴、后来的同学、一起当兵时候的战友、在生意上有过交道的朋友,还有亲戚们也都能来看他了。这些人能来,我大哥也就胜利地满足了,这说明他的为人处世还算圆满,所交往过的人都还是能想到他的好的。

  家里堆满了来看望大哥的礼品,这些礼品大多包装精致艳丽,勋章一样闪着光。三海则和建亮哥坐在炕沿边和大哥说话,火炉上一盆滚热的泉水,那是大嫂用来给大哥擦洗的。三海则,你到底离窝了没,咱龙泉过禳瘟会可是有规矩的,从初五开始就得离窝,不许再和我嫂子混了。建亮哥的这句问,把一屋子的空气都抖活了。离窝就是不许再同房了。三海则是炮纠首,我们龙泉有规矩,从初五开始所有禳瘟会上的纠首就必须持斋,离窝。三海则一脚踢过去,骂说我像你?你才是一年到头不离窝了。建亮哥笑着躲,还要对我大嫂说,你看这三海则,把我这么正经的一问硬是给庸俗化了。大哥和大嫂笑。

  还能记起来那一年三海则、建亮哥,还有我大哥在一个炙热炎炎的中午要偷偷跑去河里耍水,我非要跟,他们非不带我,理由是因为我是个女的。我是女的咋了,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不带我?我放了泼,拖着鼻涕又哭又叫,我还告了家长。好像他们仨都挨打了吧,已经记不住了,就记得为这他们仨很有一段时间不理我。

  大嫂笑得很小心,大哥却是真的笑了,这是他从检查出胃癌之后的第一次笑。大哥毕竟是个聪明人,一旦卸下也就再没什么能挂在脸上的了。父亲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是对了,他现在的笑要比他之前的狐疑,更有尊严。知道死,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知道。

  父亲给大哥做一个菜心豆腐汤。这豆腐是大脸爷送过来的,大脸爷做了一辈子豆腐,到一百零八岁了也还是要做豆腐。用龙泉的水和龙泉的豆子,再经过大脸爷的手做出的豆腐,这豆腐该是一味药了吧。菜心豆腐汤的火候到了,好味道满满溢了一屋子。

  我在炸油豆腐。把大脸爷给的豆腐切成薄薄的菱形块,开水焯过,豆腐变得虚胖,再把水沥干。锅里放新鲜的胡油,烧至七八成熟放进去豆腐。下了油锅的豆腐立刻起一身燎泡,颜色变成金黄。

  油炸豆腐是用来做安神菜的。在龙泉,每家每户都在初五这一天安神。把家里所有的神仙画像、祖宗牌位都供起来,这就叫安神。安神的供菜很有讲究,菜是素的,碗要用最细瓷的团龙飞凤碗,碗里先铺一层雪白的白菜,雪白上面是翠绿的猪耳朵豆荚,翠绿上面是金黄的油炸豆腐,金黄之上是染过的粉,粉之上是一豆大的玉色花芯儿。十几碗供菜一字排开供上桌,如同十万大军排了阵。腊月二十六蒸下的莲花瓣枣馍,就用在这个时候。往莲花瓣上抹一抹桃红,一个馍摆一碟儿,一溜摆下来,就绽开了一供桌的莲池,再配以各色如黑枣、柿饼、花生、松子、杏仁、腰果、核桃之类的干果。苹果、香蕉、酥梨、海棠果、山楂、芦柑等新鲜水果也必不可少。香炉里装满小米,再用黄表纸糊了,上三炷闪灵光的观音香,再叩三个顶礼头,这神就算安下了,这可就是龙泉人对神祗和祖宗所能表达的全部虔诚了。

  我也是第一次为家里安神,第一次做这样的供菜,我在这个过程里自觉不自觉地复制了母亲生前的动作。在这个过程里,我和母亲相通起来,她的表情,她的心性儿,她在这一刻的想法,都通过我再次呈现人间。母亲说,活着,就该适时地隆重起来。

  我的眼热了一下,我怎么越来越像母亲了呢?

  在中午十二点之前,龙泉人家里都安好了各自的神。安神就要响炮,家家户户都在响,一时间,龙泉浸在此起彼伏的炮声里。实际上,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龙泉的炮声就没有断过,炮声就是阶梯,正一步步把龙泉送往最喧嚣和最鼎盛处。

  下午出去祭风。祭风也叫禁风,只要禁过风,初五到初九的这几天里龙泉就一定是风尘不起的。各路纠首六十多人都出来祭风了。其实从初三开始各路纠首就都忙活起来了,经堂纠首开始搭建神棚,维修庙宇;火房纠首开始焰火的采买、制作和加工,还得要搭建彩门和制作花灯;炮纠首开始备下鸣放铁炮时用的劈柴;行道纠首开始联系最好的响工。太忙碌了,纠首们请村民们来帮忙,其实也不用请,村民都是以积极参与为荣,初九的禳瘟会,是龙泉所有人的禳瘟会。

  7

  龙泉的禳瘟会由来已久,久到已经无法考证来源和出处。禳瘟会就是通过祭祀十王爷、转九曲、拔地狱图、响铁炮、行道、燃放焰火等活动,来祈求上天或神灵去除瘟灾病痛,保佑安宁健康的。

  龙泉的禳瘟会就在正月初九这一天。

  禳瘟会的会场设在龙泉的戏场院,戏场院就是龙泉的中心。以戏台为中轴,九曲圐圙在左,地狱图场地在右;以擂台形式对立的两班响工分别在左上角和右下角,这两个地方分别燃起巨大的旺火。与戏台在中轴对称的,是那株十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榆树。这老榆树也是由来已久的,也久到不知道它来自哪个朝代。禳瘟会不唱戏,所以戏台是用来供奉十王爷的。十王爷就是十殿阎君,他们掌管着人间的生死大权。

  正午时分,随着三声铁炮响,禳瘟会正式开始。禳瘟大会开始先要响斋戒炮,结束后还要响解斋炮,整个禳瘟活动中都有铁炮伴随。铁炮,我们龙泉人叫它炮神。龙泉的炮神有三尊,分别叫大将军、二将军和三将军,其中大将军有二尺多高,二将军一尺四五左右,三将军七八寸。炮分三组,大、二、三将军各一组,每组有同样大小的三尊铁炮。据说这三尊铁炮分别代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因为代表了神仙,加上铁炮声格外响亮雄壮,铁炮就成了龙泉禳瘟的必需之物。

  这也就是我们龙泉人为什么要从初五开始就要斋戒吃素的原因了,铁炮可是有灵性儿的,如果你没有严格地斋戒吃素,被铁炮闻出来可是要追着你炸裂的。

  我们龙泉的禳瘟会是个大会,吸引周围县乡的人都在这一天来到龙泉,所以这一天龙泉有超过万人在禳瘟。而我们龙泉也保留了古老的传统,家家户户都在这一天摊黄儿做糕来招待客人。这一天,家里来客了,主人不识客人面,客人不知主是谁,反正不是亲戚就是亲戚的朋友,要不就是朋友的朋友,但凡来的都是客,一律热情招待。在这一天,龙泉是一种人山人海的景象。

  铁炮响过之后,祭祀十王爷就开始了。这时候旺火已经燃烧起来,响工开始吹奏,僧人纠首也开始了念经和法事。十王爷被集中画在一幅神轴上,在香雾缭绕下,在和尚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里,十分的神秘肃穆起来。各方来宾、纠首、村民,以及自四面八方赶来禳瘟的人们各自排队站好,井然有序地来神像面前磕头祷告。家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能获赠一把主神像戴过的锁,以求消病去灾保佑平安。

  祭祀完十王爷,就该转九曲了。

  九曲阵是我父亲用秸秆布成的,它横19条线,竖19条线,共用立杆360根,栏杆380根,形成9曲361星,其上还要支很多的小木片,以备人口灯灯的安放。这是个不小的工程,从初七开始父亲就已经动工,直到初八下午才完工,村里陆陆续续来人给父亲帮忙,所以这工程虽大,却也不至于忙乱。

  作为龙泉世袭的外滩纠首,父亲布置九曲阵是成竹在胸。从小我就听父亲说,这九曲黄河阵,就是黄河的九曲十八弯,象征源远流长和生生不息。所谓361星就是周天360度,中间1星为宇宙中心。父亲还说,这九曲阵是象征性地概括了“书九图十”的易学基本原理。“书九”即九宫图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图十”即五行生成图,天奇地偶各五数:一六水、二七火、三八木、四九金、五十土。

  父亲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唯独在布置九曲黄河阵和画地狱图时,他是有话的。他的这些话我从小就听过,从听不懂一直到现在差不多能听懂。父亲说,既为阵必与战争有关。在《封神榜》里,三姑摆下黄河夺命阵,欲把玉虚门下十二大仙姑困进阵中,使其失神、销魂、丧本元、损肢体。我们民间就效法三姑,来个黄河九曲阵,我们要斗争的是瘟神,父亲说,摆下黄河阵,不怕鬼狰狞。

  天黑了下来,九曲黄河阵里,增加了人口灯灯。这些人口灯灯出自龙泉每一家每一户,家里几口人就点几盏人口灯灯,但龙泉人往往要多点一盏灯,取一个多“溢”或多“涨”的彩头。灯是用山药蛋掏空里面成盅状,然后倒入麻油制成的。也有细致人家是用莜面捏一个窠型,里面倒入麻油来制成。麻油里放入棉花制成的灯捻,外面罩五色纸,灯就放在秸秆上预先设置的木片片上。

  九曲阵的出口与入口并列,是个牛状的迷宫圈,里面一环套一环,一城套一城,城内有九宫,宫内有九曲,曲内有九门。这九曲阵转一曲有一曲的寓意,转一曲是一帆风顺财源通、转二曲是二龙戏珠喜气生、转三曲是三阳开泰显吉庆、转四曲是四季平安瑞气生、转五曲是五谷丰登福满门、转六曲是六六大顺太平永、转七曲是七星连环万事亨、转八曲是八面威风人兴隆、转九曲是九九归一幸福安。只在一个圐圙里,就把对人世所有的美好梦想都收拢了。

  我在九曲阵里迷了路。尽管转九曲有行道纠首举着行道幡,有和尚在前鸣锣开道,但那么多期冀消灾免难的人走在里面,人来人往中,我很轻易地就在九曲阵的曲折迂回里转晕了头。到处都是路口,到处都是人口灯灯在五色彩纸下的扑朔迷离,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影。我该往哪里走?越是迷路,就越是行走得急切,于是,圐圙大的九曲阵,被我走出了二万里的长征路程,我能看到出口的所在,但就是走不出去。

  路好长。

  慌乱之中,我的肚里动了一下。我蓦地刹住了脚步。没错,是动了一下,从来没有过的动,像是有谁在我肚里用脚踢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这是胎动!心剧烈跳动起来,脑子铮嗡嗡一声响后,人的嘈杂声、铁炮的炸裂声、响工的吹奏声、和尚的梵呗声消退下去,而另外一个声音却渐次清晰起来。仔细听去,是一颗心脏的搏动之声,隆隆,隆隆,隆隆,像是来自天外,更像是来自我的肚里。这声音是细微的也是巨大的,携带着风云雷电,携带着江河奔流,有金鼓喧阗之响,有雷霆叱咤之音。

  女女。一声喊之后,我的手就被父亲牵住了。仿佛被注入一股巨大的能量,我一下镇定住,原本突突乱跳的心归于稳定,我叫了一声,爸。这一声之后,周天360度,我才是宇宙中心的那一颗星。

  父亲拉着我走,他说女女,这九曲阵可是个迷宫,不要被迷啊。这话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如今再次说来意义非常。我父亲是龙泉的外滩纠首,是专门布置九曲黄河阵的,而我作为他的女儿,却在这九曲阵里迷了路,这让我很有些羞愧。我说,是灯迷了我的眼。父亲说灯能迷了眼,但灯主要还是用来照亮路的。

  有父亲拉着手,九曲阵里的路一下变得清晰明了。父亲的脚步快,我紧紧跟着。在九曲阵里,越是目不斜视,脚步越是快,原本不通的地方就越容易通。我走得汗流浃背,同时血液在体内加速奔流起来,体循环和肺循环两条血液前所未有地沸腾。滚热的血液由左心室射出,再经主动脉分支到全身的毛细血管。在毛细血管中交换过物质后,血液由动脉变静脉,流回到右心房。奔腾翻滚的血液再由右心房射出,经由肺泡进行气体交换后,静脉变为动脉。循环往复的血,循环往复的九曲阵,原来他们是一个道理。脚下越来越快,我的血越来越热,我手脚发烫面色潮红,我正在打通三十五年来所有留在命运里的关节。它们曾经松动,终于在这一刻,被滚热的血彻底冲开。它们开了,我体轻如燕。

  一脚跨出九曲阵,通通通三声铁炮响。巨大的声响消弭了天地一切杂音,我脑开八瓣,体内气息冲天而起,而另一种畅快和甘洌随之回流,在瞬间遍布了我的全体,并急速渗入血液。我,遍体通透了。父亲问,女女,你还有什么不通的地方?我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笑了。

  8

  父亲要画地狱图了。

  响工们停下了慷慨与激越,和尚们停止了钟磬与铙钹,铁炮停止了惊天动地,小孩们停止了跑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唯独九曲阵里的人口灯灯忽闪忽闪,唯独老榆树伸向高空的虬柯,发出了鸣条。

  父亲站在给地狱图预留的场地中央,一个深呼吸,天观地,地观人,人观心。父亲的庄重,使得有着万人参与的禳瘟会,也随之收拢了嬉笑漫谈,变得庄重起来,连整个龙泉也庄重起来。

  三次深呼吸后,父亲弯下腰开始画地狱图。先在正中央画一个四方块表示一个地宫,以此方块为基础,上画两个,下再画两个,同样大小,排成一队。再以此为基准,左面又是三个方块,右面又是三个方块,对称画来。再以此为基准,最左面一个方块,最右面一个方块,对称。再用线把方块连起来,堵一面,留一面,上连下,下空上,形成九曲迷宫的阵图。然后在外围用线把整个图形框画起来,形成一个极大的品字型,留下地狱之门的口子。在最左上角画一枝铁杆莲花后,最后父亲开始画地狱图的门。门开八字,托起整个品字图形。三级阶,菱形禁,左右两根铁旗杆。

  以前,父亲画地狱图是用麸皮溜制,最近几年改用了白石灰。这是因为来龙泉拔地狱图的人逐年增加,麸皮溜制地狱图的表现力已经远远不够。龙泉的地狱图通常是两幅图形,一幅是金刚狱,一幅就是父亲画下的这幅心经狱。金刚狱比起心经狱来,要复杂得多,阵图里面也不是方块而是61个圆形,所勾连的线也更繁密复杂一些。但无论是金刚狱还是心经狱,都是画在地上的一个迷宫图阵,与九曲黄河阵有异曲同工处。不同的是,九曲黄河阵是给人走的,而地狱图,却是给鬼走的。

  这就是禳瘟会的神秘部分了。据说禳瘟会上的地狱图一旦被破,十殿阎君就会把地狱里的亡魂全部释放出来。这个释放,就是为了亡魂们能再次返回人间,与人间的亲人们一起过个团圆年。禳瘟会上,家里若有亡故的亲人,都可来烧个全褂纸。这全褂纸可看做是给亡故亲人发出的邀请函,也可看做是给亡故亲人的过年钱财,也可以看做是血脉绵延后继有人的一个告示。不但是亲人,连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也可在初九的这一晚被释放出来,痛痛快快享受一番人间烟火。

  为什么亡魂还能被释放?是因为死去的人都得到了原谅。活着的人没有死,死去的人就没有真的死。

  地狱图画下来还不算完,要在地狱图的左下角,再画一幅东西南北中的方位阵。这个图是用来破刚才画下的那个地狱图的。

  破地狱图是禳瘟会上最隆重的一个项目,也要有行道纠首在前举行道幡。实际上,从初九的一早晨开始,行道纠首就举着行道幡绕龙泉行道游街了。行道游街也是重要的禳瘟活动,由响工乐队、念经和尚组成行道队伍,在行道纠首举着行道幡的引领下,到每家每户去吹念驱灾。队伍所到之处,龙泉人都要配合着燃起旺火,鸣放鞭炮,张灯结彩,捐献钱粮,以求驱赶瘟疫,风调雨顺和人畜平安。

  行道幡的另一层含义,也是召唤亡魂跟着一起行走。

  晚饭过后,两班响工开始了再一次的擂台大赛。这响工,必定是在周围县乡最叫得响的有名鼓乐班。禳瘟大会上,平时互不服气的两班响工正好有了一较高下的场地和决心。这整本大戏可就轮番轰炸了,或激荡或婉转,倒也各有拿手本领,一时分不出个高下,爱好响工的村民反正是如痴如醉了。

  十殿阎君的神像前,还有人在虔诚地礼拜,而焰火架前,焰火纠首已经开始布置燃放的焰火了。12根竿子立起,正中一根将军柱要稳固而扎实;挖掘车开到戏台前,它可不是来铲土的,它是高高举起铁臂往戏台的至高处送焰火雷管的,到时候这里将有一个流星瀑布的大焰火。

  时间把夜往深处赶。弯月中天的时候,响工三轮的较量已完毕。只听崩天裂地铁炮响,禳瘟会的高潮来临了。行道纠首再次举幡引导人群进九曲黄河阵,行道幡下,僧人袈裟闪闪;其后的响工唢呐声声,笙管缭绕;跟随其后的信众面目虔诚,祝祷念念,九曲阵里每进一曲就鸣铁炮一声,每一声铁炮后,都有人群的高声呼应。

  龙泉,正在沸腾。

  转过九曲阵,紧接着就破地狱门。地狱门一旦被破,十殿阎君可就把十八层地狱的亡魂全部释放了,到那时,这禳瘟大会的会场上可就是人里有鬼,鬼里有人,人鬼不分了。

  破地狱图要先破方位图。在行道纠首的举幡带领下,东西南北中各方位都被解开踏破,地狱之门已经开启。行道纠首举幡,僧人其后,响工再后,信众紧随其后,从地狱图的门前进入,拔了铁旗杆,顺方位绕地狱迷宫,绕一方就释放一层的亡魂。

  与此同时,焰火骤然鸣放。龙泉的焰火在我们这一带非常有名,所以龙泉的禳瘟会也被叫做放火。四架火的焰火同时燃放,一座火城在流光跃金里海市蜃楼一般呈现,人群瞬间燃爆,惊呼呐喊之声排山倒海。

  地狱图还在破解之中,僧人的咒语紧密起来,响工的吹奏快速起来。地狱图周围一堆一堆燃烧的全褂纸就着嗖嗖冷风,忽左忽右地跳动燃烧着。烟雾缭绕中,十八层地狱已经拔了一半,亡魂已有半数被释放。

  这边的火城渐次泯灭,然而焰火宝莲灯却在城角压下之前猛然挑出。分明是个高挂的宝莲灯,有八面的屏扇,有摇曳的流苏,待要仔细分辨,那灯却化了,只留一片黑漆也似的天。不能眨眼睛,否则眨下去的那一瞬,宝莲灯就藏进你的眼皮里,一亮,又一黑,你已经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了。宝莲灯还没化尽,炮打灯火已经开始。只见颗颗飞弹拖着焰尾,先后不偏不倚打在焰火架子上,于是点燃了架子火城和连灯柱子。焰火刹那间的爆发,引发了人群又一轮的欢呼。焰火制造出来的火树银花和流光溢彩,把灵霄搬到了人间,让幻灭照进到现实。龙泉的夜,白了。

  我一个回首间,看到了大哥。

  9

  地狱图还在一层一层拔,僧人的咒语更加紧密,响工的吹奏更加快速,行道纠首的脚步更加乱如纷麻。另一边,焰火四射,炮声霹雳,葡萄火落地串串紫,毛猴撒尿点点红,骨牌火吐字看分明,李陵碑火中现出人……

  大哥身上裹着厚厚的大衣,靠着大嫂和两个女儿的搀扶,正走上戏台。从腊月二十回到龙泉,到今天正月初九,短短十几天时间大哥瘦了一半多,不得不说病真的是魔鬼。

  大哥没有拜十殿阎君,却以十殿阎君的视角,站在戏台中央往下看。左面的九曲黄河阵,那是个大迷阵,是给人驱灾消病的。据说八十岁的老人走了九曲阵,还能活到九十八。再看右面地狱图,那是要把鬼从十八层的地狱迷阵里拔出来的,拔出来了,故去的亡魂就能混在人群里,和人一起共享这繁华盛世。如此看来,生还是死,无非是从这个迷阵陷入到那一个迷阵。

  大哥毕竟是个聪明人,他选择从这个角度看,那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迷阵了。大哥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几乎是被大嫂架着。但他站在戏台中央的时候,却是个绝对的主角。

  他缓缓抬头看燃放的焰火。跟随着大哥的眼看去,那些绚烂焰火,从炮筒里打出到在空中燃放再到渐次熄灭,不过就是个异常短暂的过程。但也正因为短暂,焰火的光芒也才更极致璀璨。宝莲灯、李陵碑、毛猴撒尿、锅子火、筛筛火、葡萄火、起火、平火,色彩艳丽的焰火轮番燃放,我分明看到那些焰火在大哥的瞳仁里次第绽放,那不是路过,而是整个灵肉都随之一起绚烂地绽放。

  地狱图里,十八层地狱已然拔完,行道幡訇然倒下,紧密的咒语戛然而止,响工的唢呐从极快的尖利腔调中骤然一变,成了欢快。跟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铁炮,那是三大将军同时被点燃发出的巨大嘶吼,铁炮声中,戏台檐头前脸一溜的流星瀑布被点燃,刹那的光焰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出,如同天河泄漏飞流直下,飞溅的火花似流萤忽做秋星浩繁,似七月流火吐烟作煴。

  在声与光交汇的最顶点处,我看到大哥的头,垂了下去。

  三组九炮的铁炮声响落下去,天地一片寂静。然而唢呐的声音起来了,如同天际处凤凰徐徐地展开了翅膀。随着两班响工共同的吹奏,百鸟朝凤般的喧腾与蓬勃分明起来;分置左右两角的旺火里外通透燃烧成了火红;地狱图里,聚集的人群开始随着欢快的唢呐舞蹈起来;焰火架上将军柱收敛了最后的赤焰,归于平静,空留下烧红的铁柱直指夜的天空;戏台上十殿阎君的供桌上,蜡烛还在汩汩留泪,画轴上的神像还在似笑非笑俯瞰着人间;九曲黄河阵里,还有迷了路的人在急切地寻找着出路,而那些罩在五彩纸里的麻油灯,正释放着惹人馋涎的香气;那些烧全褂纸的人们还在拢着专属自家亡故亲人的火堆,火苗飘忽,青烟渺渺。

  我是被谁拉一把,也进入了舞蹈的人群。在这样的人群里,腿和脚都是不由自主的,它们会自己舞动,随着唢呐和锣鼓的节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没有理由不去舞蹈,因为只有舞蹈才是这一夜最大的注解。有着万人之众的禳瘟会,人人都挥舞了手臂跳起了舞蹈。

  人一重,灯一重,烟一重,鬼一重;唢呐一重,旺火一重,古老的榆树又一重;油灯一重、炮架一重、戏台一重、僧人的袈裟还一重;天一重、地一重、星光一重风一重;九曲阵一重、地狱图一重、十殿阎君是一重,万人舞蹈腾起的尘土是一重。在今夜,人鬼不分、人神不分、人物也不分;在今夜,生不分、死不分、明暗分不清;在今夜,哀伤与欢快不分、悲戚与欣喜不分、少壮与耄耋不分、天堂和地狱不分;在此时,人影憧憧、鬼影憧憧、月影憧憧、树影更憧憧;在此时,手在舞、腿在舞、腰在舞、衣袂在舞、头发在舞、整个身心全都在舞;在此时,男在舞、女在舞、老在舞、小在舞、整个龙泉都在舞。

  在舞蹈的人群里,我依稀看到了母亲,她一手牵着大哥,另一手牵着父亲。母亲在灯光深处明明灭灭笑着,大哥分明是个少年,眼里有涉世之初的急切与无畏。他们都在舞蹈,在人群最稠密处。我的父亲也在舞。他的舞蹈古拙凝重,举手投足间上了韵,似是穿针引线,似是抽丝剥茧,似是焦雷轰炸,似是山洪暴发。我的父亲,沟壑了脸,沟壑了腰身,也沟壑了属于他的命运,他的舞蹈不带任何表情却有十足的言语,既不悲也不哀,既不亢也不卑,却有着文火慢炖的味道和只能是这样了的从容。

  我还看到了大脸爷,以108岁的龙钟姿态,正跳着他自己的舞蹈。我还看到了计宽大爷,富明哥,还有三海则和建亮哥。其实,整个龙泉的人,以及整个龙泉的鬼,我都看到了,他们都在舞蹈,以他们极富个人特征的肢体。却原来,整个龙泉的人,都是天赋的舞蹈者,都有着含而不露却不同凡响的舞蹈艺术。

  还等什么,我也有我自己的舞蹈。你看我仿佛如轻云闭月、飘摇若流风回雪;你看我如鲲鱼遨游,其大不知几千里,似鹏鸟怒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你看我轻罗小扇、蛾眉懒画,红笺小字、独上兰舟;你看我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烹羊宰牛、斗酒十千。我长臂一舒,就能凌云壮志直插云霄;我纤腰一扭,也能情义缱绻百转千回;我长发一甩,就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我脚步一挪,也是登高临远风疾猿啸。我为什么舞得如此酣畅淋漓遍体通透,是因为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下转44页)(上接31页)问题,而是只能是这样的问题。我微笑着。用双手捧住了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你听,一个胎儿强有力的心脏在跳动,隆隆,隆隆,隆隆。

  特别注明:此小说部分资料来自张贵桃《娄烦民俗》,另外谢谢龙泉村民高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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