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虽然他并不是那种“他行他素”的人,也不是那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管走自己路的人。自己选择的路,无疑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是不容改变的。自己的选择,在与自己周围的环境不合节的时候,难免会遭非议,但他却没有因为非议去改变自己。他不能改变自己。他必须坚定地朝着他的梦走。他想的倒是如何改变他的环境,改变人们对他把书带到田地里的看法。他很明白,要改变这一切,他首先得像一个农人。不仅是像,而是要做一个农人,做一个普通的农人,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农人。他必须做到可以拿得下最重最脏的农活,他的镢头异常沉重,每一镢头掘下去,都必须能掘出一个深深的坑。他必须娴熟农田里所有技术含量最高的农活,诸如抬犁、掇耙、点豆、种瓜、摇耧、撒籽、扬场、放碌碡。要有一抬头就看准天气变化的本事,要知道什么时候有风,什么时候有雨,哪一天夜里会降霜,哪一天早晨或者晚夕会下露水,什么节令下什么种,什么时候防什么虫。比如摇耧撒籽,你必须懂得“走一步,摇三摇”和“三摇三不摇”的含义,你必须懂得“胳肢窝里能夹住两颗鸡蛋”中的深义,你必须会“打籽眼”。种谷与种豆的籽眼不是一样的,你摇下去的种子倘若如江河涌泻,不但浪费种子,长出的禾苗也会挤挤挨挨,细如牛毛,不旺不发,不但间苗费时费工,结个谷穗也像个小小的鸟嘴而且多是秕谷。倘若籽眼过小,种子倒是省了,但肯定会“草盛豆苗稀”。你别以为一亩地里稀稀疏疏有几株禾苗就会长得很旺,其实不然。禾苗稠了会争肥争水争阳光争地力争着抢着生长;禾苗稀了,会变得很懒,长得很丑,既无姿态,也无精神,即使风调雨顺好年景,也不会有五谷丰登。“绿豆地里卧下鸡”“高梁地里卧下牛”“谷子地里卧下狗”,说的是庄稼之间的大概间距。不光要知道间距,还应该知道为什么要那样的间距,在老农当中虽然知道这个,但却讲不出道理。他不光知道,他还一一讲出道理。比如锄谷子间小苗,他知道,为什么要“一步三埯,一埯四苗,埯前埯后留小豆,两边行留茭茭”,他知道“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玛榴开花,种豆安瓜”。他懂得“头伏萝卜末伏菜”是什么意思。比如扬场,你必须知道前手的功用是用“掇”,后手的功用是“拧”,一张木杴,前手掇重重的一木杴谷物,后手一“拧”,全凭那一“拧”,撒出去的谷物,像挂在半空中的一匹金色的绸子。落在地上的,那是谷颗;被风远远吹去的,那是谷糠。即便没有一丝儿风,那金色的籽儿也会落在地上,落成端庄的一堆;谷糠则被远远地甩到一边,远离谷堆,远离籽儿。
除了娴熟的技巧,他还必需要有个好“身架”,你不能不知道自己的腰在哪儿胯在哪儿。也如演员,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是要见功夫。那功夫不是投机可以有的,那功夫里所浸润的,应该是艰辛,是辛酸,还有知识。他的一位雁北叫秀峰的作家朋友,小时候锄地,父亲不但要他把腰弯下,把脊梁弓起来,还要在他弓起的脊梁上压一块大石头,他必须驮着那块石头从这头锄到那头,再从那头锄到这头,石头不许掉下来。累得少年秀峰汗水淋漓,腰背疼痛,父亲却很欣慰,是为儿子在田间干务农活的时候有一个好看的“身架”,也如“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也许只有那样子才可以叫“躬耕陇亩”。
辛酸吗?岂止辛酸可言!
为了这些,他必须不偷懒,他必须是勤快的,是“丢下耙子就拿起扫帚来”的那一种勤快。虽然只有三年时间,农活于他是没有拿不起来放不下的,没有一样做的不像个内行,没有一样不像个把式。割麦,锄苗,他总是在前头,累得后边的人气喘吁吁也难追得上来。总有人想伴在他的左右,特别是那些女人们,总想让他给她们捎一垄带一垄,免得落后而尴尬,而被扣除工分。即使很强的男劳力,也未必比得过他。他的确没有他们力气大,但他不是纯粹用力气,他讲究用技巧。人们常常说笨到地,就是说,最笨的人只要有把力气谁都可以种地。其实不然。别小看了种地这种最粗劣最没有出息的行当,技艺是无止境的。“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这是《诗经·齐风·南山》中说的。“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这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说的。古人无不把桑麻稼穑视作“艺”。“艺无止境”,说的首先应当是农事。树艺农亩,绝不限于把镢头高高举起,凭着一身力气狠狠掘下去弄得地动山摇,也不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八个字那么简单。如果是,历史上便不会有《齐民要术》10卷宏文。比如剪韭与掐葵,那是两件再简单不过的农事,可是你知道么?“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可见农事中有多少文化含量啊!只要有机会,他便会不失时机揭示文化于田亩之间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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