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的发展,小红骡与小毛驴与村上许多骡马一起,头上载着红花,身上披着红绸,在喜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走进了高级农业合作社的马厩。合作社的槽厩里一时间马如龙,牛如虎,骡叫马嘶。因为小毛驴和小红骡都入了社,磨坊消歇了,他便开始正式上学了。放学路过马厩,他会去看他的小红骡,只要他在门口喊一声:“小红骡!”小红骡便会前蹄一扑一扑地立起来,“呼儿呼儿”对他一阵嘶叫,那个亲热劲,活像是见了亲人,想扑过来拥抱一下,或者说说知心话儿。哀伤生于三年之后。当他从中学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的小红骡。短短几年时间,村上的骡马差不多都死光了,只有他的小红骡还在,拴在藿谷洞外的槐树上,漂亮的毛色没有了,连个响鼻也不打,只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眼角下有两条长长的泪痕。任他怎么呼唤,它都不把头抬起来,它已经没有力气把头抬起来了。他抓住它的笼头,狠命地摇着,拼命地呼唤:“小红骡!小红骡!”小红骡的一只蹄似乎动了动,表示它还活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小红骡不久也死了,以小红骡死结束了村子里的骡马史。他那时候有一点怨恨他的父亲:你不是生产队长吗,你带领着整整一个生产队,怎么连个小红骡也养不活呢?
十
父亲似乎从没有为小红骡的死悲伤过。也许他内心是痛苦的,但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过沮丧的情绪。或者也因为是生产小队长的缘故吧,父亲总是一往无前,似乎不弄到家徒四壁不甘心。
食堂化的时候,母亲看到邻居大娘大婶以及叔叔伯伯们像“坚壁清野”一样,都在悄悄地转移粮食,母亲几乎是在祈求父亲,给家里留一点粮食吧,以防不虞。父亲没有听母亲的话,还很大声说,都食堂化了,家里还留粮食做什么呢?食堂开灶的时候真是热闹,天天蒸馍、油馍、麻糖、捞饭、擀面、杂烩菜,人人携妻挈子,兴高采烈,上桌共餐,大快朵颐。吃饱饭便去大炼钢铁,去深翻土地,去种高产田,去大跃进。那时候,父亲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寒来暑往,没过多长时间,食堂的粮食吃光了,社员们不再集体上桌就餐,而是提上铁桶到灶上去“打饭”。饭没有一点油水,有的只是豆叶菜加莠糠熬的稀汤,只是荆籽面与玉茭叶、玉茭根茬做的淀粉,和在一起蒸的疙瘩窝窝头。终于,食堂的灶火熄灭了,家中也沦为一贫如洗。父亲再没有任何能力在生产小队叱咤风云了。父亲是失败了,他连支撑自己的家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否则,他不会亲手把他刚刚出生三天的小女儿送回天国。
父亲似没有气馁,他不肯承认失败,也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不想就此抹去他的生命之光。辞去生产队长,扛起铁锹,高喊着“坐着汽车去,乘着轮船回”的口号,毅然朝水库工地而去,父亲想把余勇全部垫在水库的大坝上,也许真能有一个“碧水荡漾,锦鳞满库,长河浩浩,轮船游曳”的好结果,到那个时候也许能够“衣锦还乡”,争回他领导食堂化失败的那口气。
家境已然如此,初中的学费已难缴付,父亲已经没有一点资本能够再供他升学,他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负笈回乡,帮父亲一把。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这是沈从文写在《水云》中的一段话,他抚摸那些柔美的文字,那些筋骨坚硬的文字,勉励自己:坚强些,再坚强些,与梦相约,走进梦的深处……
做一个农民很现实,至于诗人、作家,是不是有一点飘渺?有一点虚幻?有点可望而不可及?
但他又不得不坚定地沿着他的“野路”走下去,那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别无选择。同学们都在紧张复习功课准备升学考试,他却躲在学校外绿荫浓凉的麻地里,静静地阅读四卷本《中国文学史》。
梦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十一
他不想再升学的想法在校园里传开,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感到意外,他们既惋惜,又无奈。他们都想帮帮这个还算不错的学生,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不过,机会终于来了:学校决定留下他当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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