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说:“有人要我的铁钎子啊!”
木匠说:“没有椅子,但是有石块;没有铁钎,但是石头也有尖儿。以前没有我们的时候,谁都活得挺好。他们的父母兄弟去世,他们哭了三天之后,就又跟一大片葵花那样笑了,他们都没悲伤到陪着死者去入土。”
铁匠卷着他的厚围裙,他在想。
木匠说:“你每天做那些钎子,一根紧接一根,有意思吗?”
铁匠说:“习惯了。”
木匠说:“我看没意思。”
铁匠刷地一下笑了:“那是因为已经没有要你的木头椅子了!人人都去找皮匠,他们想坐的是又软又凉快的水牛皮沙发。我的钎子,有成千上万的人都等着呢!”
木匠同样刷地一下笑了:“我要谢谢他们停止了买椅子。我空出手来才有脑子想。我们要生产的,不该是一件又一件工具。”
你的火就永远不灭吗?我在心里说,我是那心里生满了怀疑之茅草的木匠。
三
要让最后的诗人和小说家停下笔,比突然制止一只急行军的队伍还艰难。有的人,自以为是为战争而生。有的士兵,已经获得了两条机械运动的、不能遏止的腿。经久不息的战事,必然产生战争投入症。二次大战刚刚结束的几年,许多盟军士兵都问他们自己:不打仗了,还能做什么呢?
不要做一个被动者,不要让最后的枪炮声抛下我们。我们自己去缴枪,我们弯下劳困的腰,让枪口很热的那个部分先着地。轻松一点,像按灭一支烟头,很容易。
在我们家的门上,书架上,有多少次贴了“戒烟绝令”的条子,什么样悲壮极端的词语都用过。我看着那些纸条心里总是想笑。它们在穿室而过的风里,飘舞不了几天,就被宣布戒烟者偷偷摸摸取下来。我说,不要再采用贴纸条这方法了,你等待着哪一天,清除消灭了全世界的烟草制造商,你戒烟的时机才真正来到。
让我们忘记字,忘记笔划笔顺,忘记语法,忘记老师和死人留给我们的一切文章文法。我们主动放弃工具,让笔迹在纸上不能显现,让疯子一样发展的电子书写工具都立刻消失。
人类尝试一下没有文学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我在海滩上,大水在五米以外,漾在海里。我想起一幅画,有一个人正弯下腰,把海的一角揭开。画家让那人的手,有了超自然的能力,让他揭开了海的皮肤。
海发出很大的声响。它的皮肤被难以测量的水包藏着,永远不可能被揭开。那天,我和十几个人去海滨,在南海海岸某一个凹处。海只要有一个“凹”,人们就建一个海滨浴场,围起来收门票,收冲凉费,收各种各样的钱。
海冲刷不到我的脚,但是我不断后撤。正是涨潮的时候,前面不很远,就是中国的文天祥念出“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的那一片平静海域。
本来是很好的傍晚,海开始生金了,鳞片一样。这时候,有一群陌生人走过来,就在我的后面不远放下食品和衣物。他们互相还不够认识,在沙滩上穿着衣裳,赤着脚交换名片。有一个人说:不好意思,我是诗人。我微微侧过头,看见那个人很委琐地分发名片,穿一条全白的裤子。其实,他为什么不是说:不好意思,我没穿底裤来。
诗人,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现在,诗人也印在名片上,妄想挤进公关和生意链中,充当一个松弛无力的铁环。
只要向前走,没有一个人不能走进海。进入海是随时随地,就像谁都可以拿笔铺纸,写上一些字,然后称它为诗或者小说。诗和小说,从来不排斥人的进入,它不会选择。和海一样,你向前走,它马上咸湿地打透你。
但是,谁也没可能揭开海的皮肤,海不告诉人它的底,海不抒情也不歌唱。从诞生的那天,它就是涌动。海的角色就是海,没有其它。
我不去上课。十七八年前,我缺了很多中文系的课程。趴在学生宿舍的上铺,我那床很能响,我趴在响声里看小说。我用最快的时间阅读,两天看完了《约翰·克利斯朵夫》,一天看完了《癌病房》。
读小说读到吃饭的时间,头昏沉沉地跑到食堂去。刚从小说里出来,自己好像散开了。某一天的步伐,是巴黎人的步伐,又某一天的步伐是彼得堡人的步伐,脚下拖着长裙,或者夹着燕尾服。那些小说和诗,多么轻易地把一个天真的人装进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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