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完全不能了,我变成了一个稳重又有经验的厨师。站在桌前,我看见的只是另外一些厨师,他的烹饪原料和操作流程。
专司解牛的庖丁,有什么可以荣耀和自夸呢?牛就应当有皮肉包藏着骨头,有一身黄白相间光滑柔韧的皮毛。它低着头,在草地上进食,尾巴甩着蝇虫。牛是自由自得的生命,而庖丁只是看见那些骨缝儿。他的前襟染血,他的眼睛里生了大病。
当年,在我身上,巴黎人或者彼得堡人的感觉持续不了多久,十分钟以后,就在排队买饭的队伍里丢散了,我又回到我自己的身上。
所以,我说,哪怕是一个天真的、没被污染的年轻阅读者,他只要用十分钟的时间,就抽取了作家终其一生的体验。那体验再惊心动魄,也很快会被享用完毕,他还是要去吃他盒里的饭菜。这是很正常的,不可能苛求一个阅读者。
同样应该正常而平静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写作者。哪一个写作者情愿被别人十分钟十分钟地阅读、劈断?
就选择现在,我们收拢起纸笔。学习海,用咸涩苦凉的皮肤,保护我们深不见底的内心。
四
想,首先就是怀疑;沿着怀疑,才有思维,才有路线。
我想象,我这个自弃的木匠,在清晨钉死了自己铺子的栅栏,把带木屑味的围裙掖在门板上,那是我留下的一个口讯。
我这个木匠向着田埂走。我发现我很久没接近绿颜色了。我非常喜欢那些短小青翠的草本植物。我从来没损害过它们。它们新鲜活泼地出土,只要求快乐地活一百天。我想,做一个专心侍弄它们的菜农多好。我发现到处是绿茸茸的东西。我要帮助一些生命饱满成熟,而不是怀里揣了利器,把树截肢,切割成条。
木匠在工作的时候,手下的许多东西都死了,死了无数,活的只是一把椅子。
木匠到了野外,浑身都得了眼睛,浑身都得了耳朵,向远处走,又见到快成材的树干,拍拍它们,多像拍一条硕健的马腿。树是可能跑的,椅子不能。我不准备再伤害树了。我收回我拿锯子的那一只手,让它一节一节地缩短着。
铁匠看见了木匠的围裙,那个遗留在栅板上的围裙,正在早风中飘荡。铁匠说:“这小子是动真格的了!”
早上都是炊烟,人人都在准备碗里的饭食。铁匠的门口没有人看热闹。突如其来的,铁匠感到体力不支,身上的每个骨节都疼。那些铁钎子堆在铺子里,它们和铁匠的筋骨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相反的关系。它们让他疲倦。铁匠坚强的心也动了。
铁匠听见从远处响起自己的声音:“多加点灰,把火压灭。”
小徒弟张着很大的嘴,那嘴里面是黑暗的,跟井眼一样。这次,铁匠听见声音很近:“灭火,填死炉子!”
铁匠出了门,天气软得跟细柳的绒毛一样。铁匠走出了一千米,回头向着他的铺子喊:“小子,关栅板!”
我不知道铁匠朝哪一个方向去了。他可能正在石头之间瞭望。我没机会告诉铁匠,街以外的任何方向都优美,不要再回头了。匠人们,是最容易伤感的动物,只要有一个人伸出手索取铁钎子,他们的心也会悔懊回转。
街上的人吃盐、买米、打酒、泡茶。他们在天井里看见太阳走在正头顶上,老人秃了的头顶开始冒汗。没有斧凿声和风匣声,小街上安静得多了,所有人都能睡得很沉稳。
随便一个老太婆掉了牙,一个小孩子摔个屁股墩儿,就是热闹。没有人去想木匠和铁匠。
人人以为,他自己站在太阳下面,他的影子就是大光彩。铁匠炉的那点儿光彩,算什么呢,人们都喜欢他自己的光彩,在光彩中左量右照。
经验和技艺,终于远离了匠人。它们,从来就没有生长在木匠和铁匠的躯干上,没有谁和它们订过终生厮守的契约。只有四肢和头脑,只有头脑里面生长不停的东西,才生来就是自己的。
斧子和火钳,怎么能生长在匠人肉质的肩膀上?
木匠的眼睛里只看见黑和白,黑的墨线,白的刨木花。现在木匠的眼睛是绿的:我不再是木匠了。我这次出门,看见了各种颜色和无数的形状。
我想象,木匠在这一天最热的时候碰见铁匠。铁匠手里拿了两块石头,互相磕碰着,发出声响。
木匠笑了,心里鼓起一个怪想法。木匠想,铁匠能敲着两块响亮悦耳的石头,木匠却不能飞扬一棵大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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