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名家散文 >

朝阳为谁升起

时间:  2024-01-06   阅读:    作者:  三毛

  那只小猪又胖了起来。

  猪小,肚子里塞不下太多东西,它也简单,从不要求更多,喂那么两件衬衫、一条长裙、一把梳子和一支牙刷,就满足的饱了。

  我拍拍它,说:“小猪!我们走吧!”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窗外,又飘着细雨,天空,是灰暗的。

  拿起一件披风,盖在小猪的身上,扛起了它,踏出公寓的家。走的时候,母亲在沙发边打电话,我轻轻的说:“妈妈,我走了!”

  “你吃饭,火车上买便当吃!”母亲按住话筒喊了一声。“知道了,后天回来,走啦!”我笑了一笑。

  一个长长的雨季,也没有想到要买一把伞。美浓的那一把,怕掉,又不舍得真用它。

  小猪,是一只咖啡色真皮做成的行李袋,那一年,印尼癚里岛上三十块美金买下的。行李袋在这三年里跟了二十多个国家,一直叫它小猪。用过的行李都叫猪:大猪、旧猪、秘鲁猪、花斑猪。一个没有盖的草编大藤蓝,叫它猪栏。其中,小猪是最常用又最心爱的一只。人,可以淋雨,猪,舍不得。

  出门时,母亲没有追出来强递她的花伞,这使我有一丝出轨的快感,赶快跑下公寓的三楼,等到站在巷子里时,自自然然的等了一秒钟,母亲没有在窗口叫伞,我举步走了。右肩背的小猪用左手横过去托着,因为这一次没有争执淋雨的事,又有些不习惯,将小猪抱得紧了些。

  只要行李在肩上,那一丝丝离家的悲凉,总又轻轻的拨了一下心弦,虽然,这只是去一次外县。每一个周末必然坐车去外县讲演的节目,只是目的地不同而已。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可是,今天母亲在接电话,她没有站在窗口望我。

  车子开过环亚百货公司,开过芝麻百货公司,开过远东百货公司,也慢慢的经过一家又一家路边挂满衣服的女装店。雨丝隔着的街景里,一直在想:如果周末能够逛逛时装店,想来会是一种女人的幸福吧!那怕不买,看看试试也是很快乐的,那么遥远的回忆了,想起来觉得很奢侈。

  小猪的衣服,都旧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买新的。在台北,一切都很流行,跟不上流行,旧衣服也就依着我,相依为命。这一份生命的妥贴和安然,也是好的,很舒服。候车室里买了一份《传记文学》和《天下杂志》,看见中文的《汉声》,虽然家中已经有了,再见那些米饭,又忍不住买了一本。这本杂志和我有着共同的英文名字,总又对它多了一份爱悦。

  “你的头发短了两寸。”卖杂志的小姐对我说。

  我笑了笑,很惊心,头发都不能剪,还能做什么?卖杂志的小姐,没有见过。

  剪票的先生顺口说:“又走啦!”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月台,回头去看,剪票的人还在看我的背影,我又向他笑了笑。

  那一班午后的莒光号由台北开出时很空,邻位没有人来坐,我将手提包和杂志放在旁边,小猪请它搁在行李架上。

  前座位子的一小块枕头布翻到后面来,上面印着卖电钻工具的广告,位子前,一块踩脚板。大玻璃窗的外面,几个送别的人微笑着向已经坐定了的旅客挥手,不很生离死别。

  月台上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拎着伞和皮包定定的望着车内,走道另一边一个大男孩子,穿灰蓝夹克的,连人带包包扑到我的玻璃上来,喊着:“回去啦!回去嘛!”

  女孩也不知是听到了没有,不回去也不摇头,她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抿着嘴苦苦的笑了一下。“写信!我说,写信!”这边的人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挥笔的样子。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了,女孩的身影渐渐变淡,鲜明的,是那一把滴着雨珠的花伞。

  车厢内稀稀落落的乘客,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得极端正,双手没有搁在扶手上,低着头,短发一半盖在脸上,紧并着膝盖,两脚整整齐齐的平放在踏板上,手里的书,用来读,也用来盖住脸——那本书成了她的脸,上面写着《音乐之旅》。身边又靠了一本,是《观人术》。

  她的两本新书,我都有,这个景象使我又有些高兴,顺便又观察了她一眼。这个孩子是一枝含羞草,将自己拘得很紧张,显然的孤单,身体语言里说了个明明白白。火车,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告别那个月台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里一直把玩着一个卡式小录音机,开开关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视着窗上的雨帘。

  出发,总是好的,它象征着一种出离,更是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始。火车缓慢的带动,窗外流着过去的风景,在生命的情调上来说是极浪漫的。火车绝对不同于飞机,只因它的风景仍在人间。

  车到了桃园,上来了另一批挤挤嚷嚷的人,一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挤到我的空位上来,还没来得及将皮包和杂志移开,他就坐了下去,很紧张的人,不知道坐在别人的东西上。那把湿淋淋的黑伞,就靠在我的裙子边。

  我没有动,等那个邻位的人自己处理这个情况。他一直往车厢的走道伸着颈子张望,远远来了一个衣着朴素而乡气的中年女人,这边就用台语大喊了起来:“阿环哪!我在这里——这里——”那个女人显然被他喊红了脸,快步走过来,低声说:“叫那么大声,又不是没看见你!”说着说着向我客气的欠了欠身,马上把那把湿伞移开,口里说着:“失礼失礼!”那个做丈夫的,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太太,这才发觉位子上被他压着的杂志。

  上车才补票的,急着抢空位子,只为了给他的妻。我转开头去看窗外,心里什么东西被震动了一下。那边,做丈夫的弯腰给妻子将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脱下了西装上衣,盖在她的膝盖上,做太太的,不肯放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索,自言自语:“没位给你坐,要累的,没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后有空的,打算换过去,叫这对夫妇可以坐在一起,这样他们安然。

  没有空位了,实在没有,中年的丈夫斜靠着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说:“你睡,没要紧,你睡,嗯!”

  我摸摸湿了一块的红裙,将它铺铺好,用手抚过棉布的料子,旧旧软软的感觉,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适。那个相依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车,窗外,是自己故乡的风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红砖房,看成了母亲的脸。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