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个地方写一本书,我只有一回。这个地方就是什刹海。
差不多六年前,旅游教育出版社组织几人写一套书,围绕“放飞在诗意的北京”这个总题目做文章。果美侠写紫禁城,洪烛写颐和园,张末写长城……我想了一些时候,应道:就写什刹海吧!
我接下这个选题,说来也有因缘。我姥姥家就在什刹海边的大翔凤胡同,门前一面墙,那头儿就是恭王府,抬眼便瞅见翘着翼角的房顶。小孩子常常绕到岸边瞎逛,看水,听蝉,还能碰上溜嗓子的。也看人家钓鱼。细长竿子探进水,半天不见咬钩,钓鱼的也不急,盯着稀稀拉拉的水草,纹丝不动,那叫一个静!要不,就跳进被太阳晒热的海子里扑腾。波光中会泛起一股水藻的气味。那会儿,水边的日子很清简。
时间让生命衰老,我也再不是那个无忧少年。回过头来写这片水,写水边的故事,也算温习旧梦吧。记忆的种子,总要在心野上开出花来,岁月的风尘掩不住它,而花色却愈显艳美了。
什刹海在我们嘴上,是俗呼“后海”的,简直把西边的积水潭、南边的前海都收进来了。虽然这是小孩子顺口叫出来的,实在也没有办法,谁叫后海的水面最大呢?
什刹海的水,常年都是很旺的。我的印象里,它好像从没干涸过。天气晴好的时候,新鲜的阳光把西山照得更显明翠,水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吧?我绕岸而走,还像小时那样一路看河景。浓浓淡淡的柳阴半遮着路面,蹬三轮的拉着游客从身边飞快过去,嗖,钻进胡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岸上冒出许多过去没有的东西——酒吧、茶寮、影厅、乐坊;漾彩的霓虹、闪动的烛光、狂放的摇滚、优雅的恋曲……水一般柔软的香颂,带着缠绵爱意,从浪漫的游吟诗人心里飞出,宛若天使的圣音,抚慰着忙碌的心灵。我揉揉眼睛,疑心见到塞纳河左岸的街区风景。这还是原先那个什刹海吗?
这里当然不是巴黎。每一扇窗前、每一盏灯下,不曾有过海明威、萨特、魏尔伦、毕加索消磨时光的身影。这里却一样产生过文学的理想、艺术的憧憬,燃烧起炽烈的青春光焰。先锋气息和古典趣味、感性的眼神与理性的沉思,融入一片透明的水光,丰富了河岸的表情。
一个平常的日子,我迈入前海北沿11号。这个老院子,据说是郁达夫七十年前住过的。他的那篇《故都的秋》,也是在这里写成的。只恨一切都随光阴去了,想寻一丝旧痕也难。我只得在文字里追忆,便这么写着:“客居的郁达夫,一面消受前海的微澜,一面梳理满怀的意绪。尤其到了沉闷的北国寒夜,遥忆起草木鲜碧的富春江,灯下思亲,心头该会轻撩淡淡的乡愁吧?”屋前种了一棵泡桐,密枝伸展,像盘绕的思绪。我的目光透过树冠,射向飘云的晴空,仿佛望见属于他的那个年代。
推开前海西街18号那扇厚重的红门,里面一个大院子,是郭沫若的家。诗人的居住环境真实地在眼底展开。草坪上那株银杏树,成为一种诗意的象征。我把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枝上的叶子簌簌地落满廊下的砖阶,混同着漫踱的脚迹,发出匀和的微音。灿亮的金黄,装饰着富足的季节,他大约有一首诗歌要做。虽已临秋了,颓废色彩却一点不染,缓移的步子仍把低昂的平仄踏着,虽则心间萦响的不是《女神》那般激越的歌啸。”
郁达夫、郭沫若,走在京城的水边,留下永远的生命印迹。在我的感觉里,创造社的历史好像移近了一些。
从小羊圈胡同来到世上的老舍,哪怕身在遥远的伦敦,依旧思恋这片水,让绿波间漾动的诗意充盈于心间。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里,浮闪着什刹海的光影。那德胜桥西边流动的一湾绿水,那青色石岸上持竹竿钓小麦穗鱼的赤足孩子,那芦苇绕岸的荷塘,那碧莲中静立的白鹭,那南风里娇柔的柳丝……我的心中映出一幅画。
老舍也在熟悉的水畔,向人间投去最后一瞥。他留恋生活,却选择了离开。什刹海是他温暖的摇篮,也是冰冷的灵床。
前海北沿的会贤堂也有故迹可觅。会贤堂的地势很好,南面对着一片水。它又是一个出名的饭庄,坐在这里吃饭,望着窗外闪闪的明漪,滋味也会不一样吧。更遥忆狂飙突进的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骁将,楼头畅论,胸膛里跳荡滚烫的心。“朱榭前,新荷送香;雕阑后,老柳垂丝。浅塘中,一片菱,一片稻。水堂画帘悬,湿翠的江南!”我写下这几行字,也算对于先驱的追怀。廊下低回,柳浪荷风依旧,会贤堂的楼屋却消残了风华。
我曾在烤肉季饭庄前,凝视单士元的“银锭桥”题刻,想起在一个飘雪的日子,坐入旧鼓楼大街西边的那间蠖斋,听他对我说起紫禁城和营造学社,说起陈垣、沈兼士、朱启钤、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刘致平……年月过去那么久了,苍老的话音犹在耳边响着。
我曾在北官房17号院的春蚕画室,听潘絜兹讲述工笔重彩的画技,欣赏他绘制的飘逸的飞天。袅袅仙乐似从遥远的敦煌传来。
我曾在定阜街上的辅仁大学旧址前站定,想象母亲昔年在这里读书的光景。她那听课的神情,留在哪一扇廊窗?这一刻,我恍若看见母亲在天堂的深情注视,我又偎入她温软的臂弯。
我曾回到大翔凤胡同。小院里的影壁没有了,藤架没有了,老街坊也没有了。许多东西在拆建中消失。留下和搬走的老住户大约想不到,门前窗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想捉住一点过去的影子,藏在心里。
还有龙头井、东官房、西煤厂、李广桥、三座桥、后小井、鸦儿胡同、烟袋斜街……络绎浮闪着旧日的影像。我拖着被日光拉长的躯影独行,身后相随一段悠长的岁月。
我的感情,跟什刹海分不开。
没过多久,我写好了那本《什刹海的心灵游吟》。
书印出后,有一天,我去荷花市场遛弯儿,走累了,靠着栏杆出神。入夏了,满岸都是绿。莲叶长得尤其好,浮在水上笑。有船渡过来,低低搅水声一下一下极柔和,如同匀适的呼吸,又仿佛和自然的节律互应。虽在白天,我却像是看见月华下的流萤,沉入一场微酣的梦里似的。意境之美,比那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倒也不差。隔水北望。澄波映着的钟鼓楼,不改永乐年间的威仪。阅尽沧桑的古楼哟,也不管多少晨光照来,也不管多少暮烟散去,总是那个姿态。人世的变化可就太大了!一群翎翼上飞闪光芒的白鸽,掠过雕饰的飞檐,在明蓝的天空舞出优美的流线,也把我的思绪带远。
一切悠悠退去,一切悠悠到来。旧的、新的,落伍的、摩登的,全在这水的两岸上。
什刹海边的人,站在历史的风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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