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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碎片

时间:  2024-01-27   阅读:    作者:  甫跃辉

  一线蓝光

  朦朦胧胧中,我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见了一线蓝光。

  初春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已透出丝丝暖意,而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盯着那一线蓝光,想象着窗外的一切。初春的村庄,浸润在柔和的阳光中,躺在青瓷釉的天空下,好似一只安睡的小猫躺在静静燃烧的炉火旁。村庄中多树,那些树四季常青,冬天的时候村庄仍旧笼罩在浓重的绿阴中。也有许多树一到秋天就脱下穿了大半年的绿叶,进入沉睡的季节。现在,暖风吹过,大地上沉睡的一切生命都在缓慢地苏醒过来。透过那一线蓝光,我恍惚看见了柔软的柳枝上抽出了嫩绿的叶子,干枯的桃树枝上撑出了坚硬的花苞,花苞在风的手指爱抚下逐渐变得柔和,终于在嫩黄的阳光中爆裂开来。啪的一声,一朵花绽开了。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每一朵花绽开的声音,都像是一声惊雷的炸响,虽然轻微,却被春天的寂静扩张到无限。桃花有纯白的、粉红的、大红的。我最喜欢大红的那种。它们像小团小团红艳艳的火焰浮在枝干上,古老和年轻、宁静和喧嚣的对比如此强烈。而村庄外,应该是大片的油菜花,金黄、灿烂,以致很难分清楚顶在枝叶间的是花朵还是阳光的碎片。

  我想象着这一切,身体轻了许多,有一种站立在蓝天大地之间,让呼呼的春风吹过身体的渴望。我感觉越来越轻,似乎已经被自己的渴望浮了起来,向那一线蓝光飘升。那一线蓝光是一扇通往春天的门。

  然而,我终于没有在这扇门外看见我想象的一切。我已经完全醒了过来。我躺在床上,一线光透过窗玻璃打在我的脸上,循着光线望出去,是蓝灰色的天空。天空下是钢筋水泥的都市。

  村庄和春天在遥远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知何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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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

  蛇天生具有令人惊惧的美。这美是阴冷的,犹如暗夜里飘忽的幽灵,猩红的舌尖也无法温暖。

  蛇全身为光滑艳丽的花纹覆盖。每一游动,全身的花纹恰如燃烧的蓝莹莹的鬼火,不安地晃动。蛇停下来,壁立起上半个身子,昂起头,咝咝地吐出舌尖,探询黑暗的路途,那燃烧的鬼火便停在它的全身,憋住了气似的微微晃动。

  我曾无数次与蛇在这样的情形下狭路相逢。那是初秋的一个下午,阳光洒满了院子。我瞥见墙角靠着一捆晒干了的杂草,便随手把它拽了起来扔到一边。这时,草底下一根蓝色的棍子呼地立了起来。那是一条近乎手腕粗的蛇。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我定定地盯着它,它起初的反应极快,但接下来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打算。初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许多蛇已然躲进了洞里,尚未冬眠的,似乎也不大有活力了。它只是昂起了头,不紧不慢地吐着红红的芯子。落日的光斜斜地照在它身上,温暖的光也似乎被它的皮肤冷却了。它的皮肤看上去是那样光滑,静静地闪耀着蓝幽幽的光,与落日的金黄彼此辉映,说不出的诡奇。落日的余晖也映进了它小小的眼睛里,我甚至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们挨得是那样近,我感觉它身体里的阵阵寒意向我袭来……我们对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它扭转身子刷刷地爬走了,很快消失在了夕阳照不到的地方,融入了黑暗。

  而如今我仍时时想起,在它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许多个梦里,它们静静地来访。像忽忽悠悠的鬼火,照亮我昏暗的梦境。在它们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另一个自我。

  稻草人

  初秋,稻子刚刚泛出嫩黄,田野里也渐渐冒出些稻草人来。有头有手,双臂像扁担一样撑开,却独独没有双脚。脚是一根木棍或竹棍,深深插在泥土里。多数稻草人还穿了衣服,绿的、红的、黄的,都是些鲜艳的颜色,好引起鸟的注意。有的还在头上绑一长布条,秋风吹过,迎风飘摇,这就更能起到吓唬鸟类的作用了。它们站在田野上,高出水稻一大截,它们是稻子沉默的守护者。它们的沉默,使得田野充满了宁静而平和的气氛。

  然而,稻子一天一天成熟,它们却一天一天憔悴。稻粒一天一天饱满,现出金子的色泽,平整的田野日益透露出成熟的芳香。而稻草人在风雨里日益衰败、黯淡。它们的衣服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鲜,它们身上的稻草已经发黑、脆弱。终于,水稻在他们脚下一排一排倒下,它们则一身褴褛地站立在一下子空了的田野上,孤独而孤傲。终于,它们也被推倒,和稻草一起焚毁。血红的火焰在它们身上跳跃,那是它们终于自由了的灵魂。

  终于,它们在自己的沉默里消失了。

  田野上

  这或许仅仅只是一个梦,就像我和我的生活,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梦,随时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但我又以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这一切。在许多梦中,我都分裂成了两个自己——茫然地站在秋天辽阔的田野中。田野正处于收割前夕,庄稼正冲向生命的最顶点。这不顾一切的冲刺,具有不可言传的美丽与悲壮。成熟之后是衰落,生命总伴随着死亡的暗影。飘荡着成熟气息的田野,金黄、宁静、肃穆,朴素到了极致,也华丽到了极致。但谁会看到那致命的黑暗?我只比庄稼高出半个脑袋,踮起脚尖,也只望得见黄灿灿的稻子在我的四围铺展开。稻子低垂着沉重的头颅,穗子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闪耀着炫目的光泽。稻子们在高远的蓝天下站立着,像极了一个古老帝国即将开赴战场的武士。沉默的空气中,蕴藏着它们排山倒海的呐喊。只需一声号令,整个世界都会为它们天翻地覆;而它们也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喜欢极了这种英雄的悲剧。但我站在生与死的战争爆发前最宁静的田野上,仍感到了不知所措。

  我两手空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向何而往。似乎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经待在这片田野上了。我眼看着田野一天一天成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许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也许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也许我喜欢浑浑噩噩?我下意识地想要给自己一个方向,就如给地图一个坐标。我想在田野的另一个角落,总有一个我等待的人和等待我的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我应该找到她。“邂逅”永远是一个让人心动的词。我于是开始奔跑,为了一个极明确又极不明确的目标奔跑。

  我知道我要寻找一个人,又不知道那个人在什么方向。我的奔跑只是随兴所至。到了十字路口,我用左手跟右手打赌,哪只手赢了,就走那只手靠近的路,如果两只手均等,那就直走。而我把纯属巧合的这一切称之为命中注定。我跑了很久,但我还没遇见那个我命中注定的人,但我相信我一定会遇见的。在这之前,我也遇见过几个,她们或长或短地让我认为她们便是我的命中注定,不久,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我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了,我对未来更没把握了,但我却越发坚信有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存在于这片田野的某个角落,而且她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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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跑了很久,又遇见了好几个人,我同样在某个时刻认为她们是我的命中注定,也同样在另一个时刻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我对一切都不敢确信了,包括那所谓的命中注定。或许根本没什么命中注定?一切都只是几率,只是偶然。遇见的,便是注定的。而所谓的注定,只是我们的自说自话。天下那么大,上帝那么忙,哪有空为每个人安排下“命中注定”?但我仍不愿承认,即使我在心底已经坚信这一点了。我必须等待,我必须奔跑。在田野的某个角,在田野的某个角落……我固执地为这个念头疯狂着。

  田野也在奔跑,一天一天奔向成熟。成熟和死亡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包裹着我。我听见我的脚步声穿过了田野广阔的宁静,指向一个我明知道不存在的未来。偶尔,我也会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浮现出田野和我的倒影。我已经竭尽全力地奔跑了,而我在天空上看到的只是巨大无比的金黄色背景上一个点缓慢地移动,那情景让我想起了一只蜗牛爬行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央。

  终于,田野迎来了那个既期望已久也无法逃避的日子。水稻们自我的身后、身边、身前一排一排倒下,它们依然那般沉默。

  田野空空如也。我所遇到过的人也已经杳无踪影。湛蓝的天空上,浮现出我一个人的影子。原来消失是唯一的命中注定。一朵云飘过,永远遮盖了我的影子。

  穿过睡梦的马帮

  十多年前,每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睡到天蒙蒙亮,房前屋后的鸟一起唧唧喳喳鸣叫起来的时候,就会听见马帮厚重的鸣锣声和清脆的脖铃声。两种截然不同的音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支美妙的乐曲。

  它由远及近,起初恍若远在天边,朦朦胧胧的,听不清,几乎都被群鸟的鸣声遮掩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乐曲渐渐清晰起来,浮雕一样从昏暗的背景上凸现出来,越来越强烈,反衬得鸟鸣越来越远了。乐曲虽说强烈,却并不喧噪,宏大的声音表现出来的是极度的温柔和清新。马帮从山上下来。一匹匹毛色光滑油亮的马,健壮有力,翻越了一座又一座云雾缭绕、草木丛生的大山,一路上踏碎了大滴大滴新鲜的露珠,涉过了一条条涓涓流淌的小溪,沾染了大片大片盛开的野花的芬芳。整支马帮,顶着浩渺的天空和数不尽的闪烁不定的明星,在迷蒙的夜色里跋山涉水,朝向黎明中热闹的街市。途中,马帮不知穿过了多少人的梦境。人处于睡梦中的时候,一般不会受外界的干扰,一旦感觉到了干扰,人已经醒过来了。奇怪的是,我常常在梦里听见马帮经过时的锣声铃声,而我并未醒过来。所有的音符带着大山清晨的所有清新,轻灵地飞过我的梦境,翅膀扇动的微风,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一段时间后,马帮像它到来时那样,渐渐远去了,乐曲越来越渺茫,渐渐混杂在群鸟的鸣声间了。涟漪消失了,梦的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十多年过去了,我睁开眼睛,马帮已然在我的世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我想,马帮清新的乐曲,此刻应正回响在大山茂盛的草木深处,经久不息。

  流浪的稻子

  秋收结束,稻子开始流浪。

  把水稻从田野运回家里,脱粒、扬净、装仓,许多稻粒在其间脱离了大众,回到大地,开始了它们的流浪。它们的流浪最好的诠释了“随遇而安”这个词,水沟边、道路旁、广场上、屋檐上、水泥地的夹缝间、腐烂的稻草垛上,都可以安置下它们微小而骄傲的生命。最奇的是,有一次我在猪圈里的粪堆上看见了一株嫩绿的苗子,细看才发现是一株稻秧。粪堆很高,猪爬不上去,这棵稻秧才逃脱了厄运,得以存活下来。由于照不到阳光,它长得很柔弱,但再柔弱的生命也是生命。从存在的意义上说,生命是没有大小强弱之分的。

  然而这些稻苗的命运注定了是悲惨的,即使它们避开了人畜的伤害,克服了缺水的困厄,终究躲不过日益临近的冬天。气温下降得很快。云层渐渐转薄,阳光渐渐冰冷,稻子们将在抽穗之前死去。我曾在自己院子里见过一棵稻子,从水泥地面缝隙里长出来,长得蓬蓬勃勃,从根部发了好几支苗,甚至最高的两支苗还抽了穗,然而,尽管我一直盼望着能见到饱满的谷粒,它却在几天后被一群鸡断送了生命。我不知道如果没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它会不会达成我的心愿,我知道那也是它的心愿。

  这时节,还有另一批命运更悲惨的稻子,它们是田野里那些被斩断了头的稻茬。收割后不久,光秃秃的稻茬就会抽出新苗来,田野望上去又是一片葱绿。然而好景永远不长。田野很快被翻耕,这些挣扎的灵魂被永远地埋在了大地之下,任凭青春的生命腐烂。在它们腐烂成泥的躯体之上,另一些绿色的生命开始成长。有时候,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以另外一个生命的消亡为代价。

  初春时分,大地沉醉于生命的汪洋。有谁看得见死亡的暗影?

  最后的夕光

  我童年的一个小伙伴是溺死的,死之前一个小时我还和他玩耍。那片水域离家不远,我时常要经过,那空旷幽蓝的水面曾令我生出许多缥缈的幻想。

  他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落入水中的,但他必须承受这个事实,并想办法改变。平静的水面因他的介入而动荡不安。随着他双手的胡乱挣扎,水花溅起,涟漪漾开。涟漪一圈一圈漾开,仿佛他生命的频率,惊悚、绝望。湖面上的水鸟也被他吓坏了,纷纷展开翅膀在他头顶盘旋,他一伸手差点儿拽住了一只鸟的脚趾,那鸟一声惊叫,扑棱棱飞远了。四周更加寂静了,只有他的呼喊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奔突。

  冷冷的夕光映照得湖面血红,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红的。血红的天空挤压着他的眼球,落日硕大无比、沉重无比,血红的湖水似乎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或者恰恰相反,又似乎是这整个血红的世界都要拥塞进他狭小的躯体。他快憋不住了,他的胸口、小腹、脑子,甚至眼球都被撑得胀鼓鼓的。但他并没有想到要阻止这一切的侵入,相反,他的身体竭力将这一切纳入自己的疆域。他要大口喝水,大口喝下他即将失去的整个世界。

  涟漪产生得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平和了。跳动扭曲的线条逐渐变得圆滑,生命的力量在逐渐消逝。世界在离他而去。

  夕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淡,已由橘红变成了玫瑰红。他越来越贪婪地大睁着眼睛,世界浓缩成了厚厚一片浓重的红色沉积在他的眼球上。他已不能逃避。他的手脚仍不停地挣扎,但他已然认命了,他甚至为这样的安排感到了一丝欣喜。他将变成新的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他自己只是梦里的一个影子。许许多多梦的影子在他眼前晃过,走马灯似的。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准确地说,是如何进入即将过去的这个梦中。他看见自己在温热的血泊中诞生,自己细小的手脚,无力地触摸着世界。他看见毛茸茸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许多张脸对着他微笑。他也想对他们微笑,可他一张口却发出了哭泣的声音。他为此感到莫名其妙,他想再试试,能不能笑一笑,可他发出的仍然是哭泣的声音。旁边的那些人满脸关切地望着他,而他笑不出一声。这次,他哭了,放开喉咙大声地哭了出来。他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难以理解,难以把握的。他看见自己一点点长大,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人对他笑对他哭,他也同样对许多人笑对许多人哭。但他现在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只有许多静默的图景在他眼前晃过,平静地流逝。

  突然,这一切猛地变得粗糙起来,像是高高低低硌人的石头。嘈杂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画面。画面中的人物也变得狰狞、凶悍。他费尽全力想把这一切扭转到刚才的样子,但他无能为力。他看见自己陷在一个湖中,起起伏伏,整个画面血腥而宁谧。他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口。

  他忽然又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他的幻觉、他的梦。现在,他要醒来了。他要变成真正的自己。

  夕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淡了。夕光凝结成了浓浓的猪肝色,滑过村子鳞次栉比的屋顶,沉重地落在了湖面上,他冲不出去了。他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喝了一口水。那轮巨大无比的夕阳血淋淋地压在他的眼球上、身体上。夕光像油脂一样熔化开,把他裹在了中间。他禁不住流出了一滴眼泪,泪水融入湖中,无声无息。

  血红的夕光突然一闪,消逝了,世界暗了下来。

  这个想象在我童年的岁月里日益生长、壮大,终至浓荫蔽日,在心里头占去好大一片地域,让我久久畏惧那片荒凉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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